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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忆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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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香翘起菱角米一般的嘴角时,姜米包成的粽子也便在彼时被他端到了嘴边。米粒碎牙白的耀眼,书香咀嚼起来速度很快,而他胃口向来就大,应灵秀的话说,得给儿子多留点口粮,所谓留点口粮指的自然是提前知会给粮站即将拉走的麦子,书香好奇则问了下原因,灵秀说你大跟粮站打过招呼了。其实前儿晚上的对视中,在被母亲摸到脸上时,书香心里就明白了,他怕妈着急,他刻意压制着自己心里的悲愤,什么也没讲,也不愿让灵秀看到他落泪的样子,更不愿让妈替他难过。实际上,在东头住了一晚书香忍不住就撩回到了西头,他总觉得不回自己的老窝这辈子恐怕会留下遗憾,所以,在冷落鸡巴和情感的归宿上,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上午跟母亲去了良乡,路上书香吹起了口哨,在飘飞的柳絮中,连六月里的那点子热都给忽略掉了。这份愉悦被无限放大出来,直至来到茫茫人海的闹街。闹街仍旧热闹无比,疏堵间的抉择换来的就是灵秀给儿子买了个烟灰缸,于此书香心里很高兴,灵秀则告诉他“正长身体,少抽”,又道:“有心事得跟妈讲,不能瞒着。”刺目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在她那细瓷一样的脸上,一时间书香竟看得痴了。

  灵秀流转的眼波也盯向了儿子,书香则深陷在母亲瓦蓝色清澈的湖水中,有些不能自拔:“我听你的。”几乎不带犹豫就把手伸了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挽住了灵秀的胳膊。“傻样儿。”灵秀噗嗤一声笑了,“多大了都?”说是这样说,却也把手往怀里带了带,多年前是牵着,多年后的今天则挎起儿子的胳膊,掩进人来人往的人群里。

  娘俩在闹街上穿梭,林林总总又买了些日常用品,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原路折返,书香这嘴就又翻开了花。见他滔滔不绝,灵秀则杏眸斜睨,时而抿嘴轻笑,时而浅声附和。书香仿佛十六七年没说过话,一朝得闲便把这几辈子要说的话都在这路上跟妈倾尽出来,而且隐隐然还有个念想,这路啊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呢!或许书香有所觉察,也可能潜意识给回避掉了——路和家之间的区别——行走在这五颜六色的世界里。

  娘俩以前就是这样一起生活的,十几年如一日,平淡如水却又难以割舍情怀,一路上,灵秀只是偶尔插两句嘴,却并未打断儿子的兴致,因为她在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这影子初时还很模糊,后来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直到入北口回到自己家中,把烟灰缸放到临时的书桌上,她便又叮嘱了一句:“记着妈跟你说的话没?”

  在东头吃过中饭,一家老少哄着颜颜直到睡去,书香却丝毫睡意没有,又待了会儿就坐不住了,寻思中跑回西头,带着镰刀独自一人跑去了窑坑。窑坑上的苇叶跟绿波海洋似的,几百里连营,矗立在坡底下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勾起手指头猛地嘹了一声哨子,四下里就炸开了锅,人往坡下坡下一蹿,扎进绿油油的海洋里,卷起袖子,左右这么好歹一划拉,苇叶就弄了半梱。晌午灵秀回到西头眯了会儿,醒身抽了一根烟,收拾完东西正要出门,书香推着车子就进来了。灵秀瞅见儿子车上驮着的苇叶,拾下车子放进厢房,问他要不要跟着一起去陆家营,打春过后一直忙叨叨的,也有段日子没去姥家了。东头人满为患,西头这边又有个堵心的人在家里腻歪,书香正巴不得出去走走呢,闻听之下当即点头答应下来。

  这个时间段出门正热,灵秀戴上了遮阳帽,本来也给儿子预备了个帽子,却被书香甩在了一边。“这还热呢,还戴啥戴。”光着个脑袋,倒是把短裤找了出来。灵秀摇起脑袋:“可不至于。”

  “我娘娘不早就短裙了吗。”

  “落下寒腿就晚了。”浅色裙子稍稍往上一撩,灵秀冲着儿子喏了一声。“你以为都玩票?”这话一落,书香眼前顿时一亮,刹那间,眼珠子都瞪直溜了。

  伊水河两岸愈加茂盛,麦收过后,除了老桥头左近的村子种有大棚,其余地方的田野都光溜起来,打远处一扫,似踢到的油瓶,又像是铺了一层地毯。停在路边的半挂这个时候忽地轰鸣而起,瞥着这些钻空子运营的拉煤车,书香眯起眼来,他发觉才刚修整两年的公路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裂痕,如果骑行的速度再快一些的话,他觉得自己肯定能飞起来。“干嘛不让我回去睡?”熬过这段尘土飞扬,茂密的小树林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书香的眼前。“你说挤不挤,啊?”

  “你大跟你娘娘不都说了,让你在那边住几天吗,再说你爷你奶不也没搬过来。”

  书香不知妈说这话到底什么心思,撇嘴道:“你是不要我了还是咋的?”一时间竟耍起了孩子气。

  灵秀乜了一眼过去:“咋说话呢?”晕光中,细瓷的脸蛋上浸着一层红粉,细腰之下,胸前峰峦叠起,如不久之前坠在麦茬上的穗儿,饱满肥透。

  扫了眼妈那鼓囊囊的胸脯,又见她似笑非笑,书香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就是呗!”随之便咧起嘴来,像是在寻觅空气里散发出来的麦香,扬起虚微眯起眼睛的脑袋,张大了嘴巴。“小时候多好……”他没有“啊”,突如其来,从嘴里蹦跶出这么一句不搭边的话。

  灵秀并未计较儿子的反常:“你俩哥哥不也回来了吗,住几天又怎了?”行至深邃的树林当间儿,很快便看到了辛家营,而身左之处的防空洞和坡下的坟头也在这个时候赫然闯进她的眼里。

  “老大不小了还跟我大挤一屋睡,这不觉着有点磨叽吗。”

  “不让去吧嫌我圈着,这吐口答应了吧又赖起我的不是了,啊,怎这么多事?”陆家营遥遥在望,灵秀冲着儿子嗔怪一声,都说儿大不由爷,果不其然,“诶我说,你大多疼你,怎尽说这没心话?”

  “不是妈,我就觉着…”书香紧了紧身子,胯下猛蹬两脚,“这不心里不踏实吗。”

  扫了一眼儿子,灵秀撇了撇嘴:“切,你当你内点心思妈不知道?”

  书香卜楞起脑袋:“啥心思?他打我行说你就不行!”

  灵秀皱起眉头:“瞎说个啥,告你的话不记着了?”

  “没有,可…”

  “可什么?再气我我揍你。”

  “又怎啦我,你给我笑笑,妈你别绷着脸儿。”嬉皮笑脸的劲头一上来,浑然忘却了之前所有的不快。

  瞅着儿子一脸怪笑,灵秀瞪了一眼:“滚蛋,越学越回陷,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也跟着紧蹬了两脚车子。

  书香伸出手来,叫道:“妈,妈,哎我说妈,晚上咱在哪睡?你听我说的了吗,你慢点骑。”

  “睡哪?家走睡介…诶诶,你撒手,你抓我胳膊干啥?”

  ……

  混战中,皮球先是“嘭”的一声,随后“嗖”地一下就被踢上了半空,继而不等这群人追过去,皮球又以抛物线的方式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到了水沟里,刹那间,碧波池水散了,皮球又被反弹起来,漾起涟漪时,蛙叫声戛然而止,半空中倒映的彤云便跟着一起跳了起来,连同皮球大小的日头一起被分割成一片片,皮球载浮载沉,又勾勒出一幅星星点点的画卷。

  追过去时,有捡砖头的,有找木棍的,呼啦啦围了上去。“建议也说了,几天了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不让玩吗。”众人站在水渠边上够了一气,砖头连扔带砸的,木棍子也用了,这可好,皮球离岸边越来越远,几乎都快飘到水渠当间儿了,“这么多逼事儿,肏你妈的。”十多个人围在岸边,怨声载道。

  “借竹竿介吧,”书香把手一抹,拍了拍,跳出圈来,“我看等这帮初一的到家咱也未必能把球够上来。”下午第三节本来是自习,结果在他号召下这群人就跑到了操场南头,踢得正欢,谁承想竟闹了这么一出。

  “内屄不过来了吗,”浩天也搓了搓手上的泥,隔老远就看到了许加刚。大伙儿顺着浩天所指方向看了过去,散学的人群里,许加刚确实提溜着家伙事儿——打东侧北门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弟,看样子像是要训练。

  “嘿,这屄这两天还挺兴奋,跟打鸡血似的。”

  “指不定又干啥缺德事了。”

  “也就仰仗有个老叔,就他?鸡巴毛不是。”

  不用说其实书香也看出来了,好在兴致正浓,也难得没被这家伙搅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省得再去找他了。”知道大伙儿和许加刚都不对付,也没巧使人,书香一摆手,当先走了过去:“先去小卖铺喝瓶汽水败败火。”这一招呼,大伙儿也就都跟着一起走了过去。

  “这不杨哥么。”许加刚也注意到了杨书香,见他过来,率先打起招呼,“怎不踢了?”

  “皮球掉沟里了,”书香呵呵一笑,“正惦着找你借竹竿呢。”

  “哦,”许加刚嘿嘿一笑,“走,我带你拿介。”边说边朝内几个初一的戳戳点点,“都别偷懒。”俨然一副大哥模样,随后转头又跟书香解释起来:“一帮蛋子儿,不吓唬真不行啊。”

  书香笑道:“体育老师也回家了吧。”看样子是,不然也不会借着操场被占见不到人,当然,也莫说是体育老师了,哪个老师不是这样儿,李学强都撩回老家了,还指望副科老师从学校盯着,不开玩笑吗。

  “初三体考不早完事了吗,这忙天拾火的谁还在这糗着。”许加刚要不说书香还真没注意,随即书香道:“难怪打周一就没看见人呢。”

  “连高中老师都轮班家走,就甭提这初中老师了。”穿梭在校园里,许加刚的声音也因幽静的氛围变得怪异起来,“周一晌午吃饭。梦高校长不也来了。”如他所说,书香确实看见了梦高校长。

  许加刚冲着书香挤眉弄眼,道:“这前儿,嘿,内天你不也看到了,有机会谁不干三产?”

  书香笑着点点头:“这倒也是。”马无夜草不肥,其实他心里也有想法。

  “以后啊,”蓦地,许加刚来了个大喘气,一唱三叹道:“还得托杨哥~罩着啊。”目光摇摆游离,转悠起来又扫了一眼赵焕章。

  “谈不上谈不上,我啥都不是。”书香摆了摆手。“许大不自行车厂长吗,跟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来到学校后身儿小卖铺,先把钱付了,伸手示意浩天等人去拿汽水,随后拎起一瓶递给许加刚。“你们家麦子都打了没?”朝外一扭脖子,示意哥们现在就去体育室。

  “多待会儿,走,赵哥,一块堆。”许加刚头前引路,连焕章都给招呼上了。“我们家倒是都完事了,现在就是帮别人。”到了西面的体育室,他掏出钥匙把门打开,“操场这礼拜差不多也能腾出来了。”随即把手伸裤兜里,把烟掏了出来,抵让过去:“抽烟抽烟。”先自走进屋里。

  书香和焕章这小哥俩在外面待久了,猛地走进屋内还有些不太适应,乌漆嘛黑的,缓了会儿才适应。

  “前儿吃饭的烟。”进了里屋,许加刚把喝干的汽水往桌子上一蹲,紧接着就把一旁的落地扇打开了,“这烟比咱家这边的可高级多了,嗯,味儿嘛,不错。”这万宝路确实就是内天吃饭时桌子上摆的,当时走的匆忙,书香也没来得及尝味儿,此刻他抽了一口,捏起烟盒看了看。焦油量和一氧化碳量都是10,虽说是混合型香烟,味道却不难抽。“劲儿是不小。”说话间就把烟盒递给焕章。这当口,他打量了一下屋内,或许是天热的缘故,这里间儿的味道更窜——臭脚丫子味,汗星子味儿,潮乎乎的发霉味儿,隐隐然还有股子掏茅房味儿,熏人一跟头不说,没当场吐出来就够给面子,而当书香看到桌上还摆着一桶吃得剩了个底儿的康师傅方便面以及一堆双汇火腿肠肠衣时,更匪夷所思了,为此,他曾一度怀疑许加刚鼻子出了问题,要不就是脑瓜子挨驴踢了。

  许加刚也不忌讳,笑道:“是乱了点,忘归置了。”

  其实焕章也看到了桌子上摆着的玩意,就那股嗖味就够谁一呛,更别说在这屋子里待着了,索性是借东西没辙了,嘴里又叼着根烟遮味儿,不然打死他也不会选择这日子口来这“长大个儿”,不吃饱了撑的吗。

  “一根够吗?要不再来一根吧。”许加刚从乱堆里把跳高用的竹竿又抻出来一根,转头冲哥俩说:“环境是差了点,不过电扇一吹,躺着也挺舒服的。”还指了指窗根底下铺着的垫子,那意思不言而喻,但差点没把书香和焕章恶心死。

  可能也意识到气味难闻,许加刚就笑了:“跟招待所里的大床是没法比,但好在也是个窝。”这屄看起来真的很活跃,还特意指了指黑漆缭乱的窗子,“在这脱光屁股睡觉不用挂窗帘,外面根本就看不清。”嘿嘿起来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看样子似乎尝试过,而且不止一次这么干过,说到性起时还摸出了钥匙,摇晃着示意书香二人:“钥匙要不要?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嘿,加刚就是有大哥的派儿。”书香嘴里打着哈哈,却只是把竹竿接在手里,看着手里的玩意,他掂了几下,又环顾着看了下那勉强还称之为玻璃的窗子,道:“还别说,外面的光都给挡了七分。”掐灭了烟,边说边往外撤,“咱也别让浩天他们干等着嘿,十多号人呢,回头再待着。”

  见杨书香不为所动,许加刚又把目光投向赵焕章:“在这睡觉绝对踏实,即便老师来找,谅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给自己点了根烟,抢步上前凑到焕章跟前,神神秘秘道:“搞对象也可以啊,门一锁随便整。”说完,还探头探脑朝外看了下杨书香,紧接着便压低声音又给焕章抛了一记深水炸弹:“我又整来一盘磁带,听吗?”

  见他鬼鬼祟祟,焕章笑着碓了一撇子:“就知道你丫没憋好屁,等踢完球你给我拿来。”把烟屁戳在罐头盒里,不等哥们开口挽留,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他跟你嘀咕啥来?”

  “说有好的。”

  “磁带吧!。”

  “放学别走,听听来。”

  “听啥啊,这两天我火大着呢。”

  “我不也爱吓唬了吗,没鼻子没脸一通数落。”

  “行啦!数落就数落,不疼谁数落你呀。”

  “杨哥你不够意思。”

  “我怎了我?又没扇你耳刮子。”

  “还不如扇我……杨哥你偷袭我。”

  “还敢掏我?我就替琴娘扇你了,就扇了。”

  哥俩在院子里推推搡搡,小卖铺里的哥几个也跑出来了,书香把竹竿交给浩天等人,让他们先过去捞球,直等哥俩进屋把这口汽水灌到嘴里,才稍稍感觉舒服了点。小卖铺的掌柜是个中年妇女,看着小哥俩在那直喘大气,笑道:“抽烟了吧?”

  书香伸手搓了搓鼻子,焕章则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指着柜台里的泡泡糖示意老板娘给拿过来。这当口,许加刚拎着汽水瓶也打外面走了进来。

  “小伙子抽个烟喝个酒的不也正常嘛,不当事不当事。”老板娘从焕章手里收了钱,人往柜台前一趴,看着许加刚把汽水瓶放到箱子里,笑眯眯道:“加刚,冰柜里可有啤的。”

  “得去训练。”

  “啤酒又不是白的。”老板娘调着侃,“前儿喝多了不也没去训练,胳膊不酸了?腿不软了?”

  “那前儿我胃疼,不知道我难受吗。”

  老板娘“哦”了一声,笑道:“这又是方便面又是火腿的,还以为你去扛山了呢。”看着眼么前这三个人要走,又摇起脑袋,“跑一身汗也不当回事,日子长了身子不该亏了吗。”书香和焕章“嗯”了一声,回头看看,许加刚也哼了一声,出了门,他冲着杨赵二人干笑起来:“她这鸡巴人听风就是雨。”一步三摇,像是有所回味,砸么着嘴,“还别说,内天我确实没少喝,本来还惦着回家帮我姨打麦子呢,可打招待所回来,我这腿儿都软了,哪还有劲儿干活啊。”

  ……

  老闺女带外孙子过来时,柴万雷正靠在椅子上跟老伴儿闲唠,听见动静之后,朝外打量几眼,灵秀母子可就进屋了。“忙叨叨地还跑来干啥?”别看老爷子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早就乐开了花,跟老伴儿一对眼,老两口就都站了起来,一个当即迎面走去,另一个则提溜着茶壶迈起小脚奔向里面的柜橱。

  “不想你们了吗。”进门之后,灵秀就把遮阳帽摘了下来,她脸上带笑,往墙上挂钩一放,就把手里提溜的绿豆糕递给了父亲:“我说折腾啥呢又,快歇会儿吧。”

  柴万雷嗯了一声,回身冲老伴儿一努嘴:“脸儿都晒红了。”这么呵呵笑着,把绿豆糕放到北墙的柜子上。“可不。”说着话,柴李氏就给茶壶里续好了水,温过之后倒进茶盘,随后从柜橱里掏出茶罐,拾起小舀子给茶壶里头续茶叶,手脚麻利动作连贯,看得出来,这套活不是一天两天练就的。“先坐下歇会儿,打个愣儿就能喝。”茶盘端到茶几上,拿茶壶盖撇掉将满溢出的茶叶沫子,剩下的步骤就交给了自己的闺女。

  “赶紧坐下。”灵秀提起茶壶,依次给小茶碗里续上茶,这当口,柴李氏又把长柜上的烟枪拿了过来。“这话说的,你不来不也得喝吗,你大哥哪天上午不过来?”

  “个头可又窜了,来,姥爷给照照。”书香正准备给姥姥点烟,盛放果仁蘸和瓜子的盘子就在姥爷的示意下,推塞到他手里。“老四头两天还提来着,说妙人跟香儿该来了。”比量着外孙的身高,柴老爷子又对着书香的胳膊大腿一通乱掐,“这个头是长了,就是没见长肉,是不是都憋着长心眼上了。”说话时,眼神瞟着闺女,说一句笑一句。

  “顺口气先。”烟锅里的火苗打起来后,嘬了两口柴李氏就把烟袋递给了闺女,继而转向自己的老头子:“他爸,赶紧买鱼打肉介,闺女都瘦成啥了,瘦成啥了。”

  “哪瘦了哪瘦了,我妈净瞎说。”含笑间连连抢白,灵秀跟父亲又连忙摆手。“不从这吃,又没告家里。”

  “就是瘦了,不信让香儿看。”柴万雷二话不废,迈开步子朝外就走:“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听我的就这么办。”

  “我爸也是,着什么急啊。”灵秀端起烟袋,小嘴这么一抿就嘬了一口,烟锅里的火倏地一亮,但看她杏眸微眯,悠然地吐了个烟花,“多咱没抽这劲大的了,半年?有吗?”犹似忘记身边戳着的人,一时间竟也跟个孩子似的。

  “盯着你妈干啥,吃东西啊。”柴李氏见外孙子傻愣愣地戳在那,向他招起手来。书香呵呵一笑,上前把茶盅端了起来,递向母亲,随后趁其不备,手往上扬,就把灵秀手里的烟袋抢了过来,随后身子往后一闪,嬉皮笑脸,嘴一张就把烟嘴含在了口中。

  “这孩子怎一点规矩没有。”别看灵秀嘴上说,实际却只是翕合着双眼瞪了一下。或许从买烟缸的那一刻起,于抽烟这件事她就默许了儿子,她不认为这是妥协,也没觉着这是放任儿子随波逐流。“胡闹吗不。”

  书香咧起嘴时,右手叉腰,左手擎着烟杆,像那些他所见识过的人一样,摆好了抽烟姿势,还搓了搓烟杆,让烟嘴在自己嘴边转悠起来。润滑的烟嘴带出丝丝缕缕的香,就是这个感觉,于是他就猛地嘬了一口。关东烟不似卷烟,所以即便想象它会如何柔和,随着这一大口的吞吸,到底还是给呛了个鼻涕眼泪横流,不得不吐出烟嘴,大口咳嗽起来。

  “活该。”霎时间,灵秀就被儿子的狼狈相给逗得噗嗤一声笑出音来,见状,柴李氏忙把茶盅递给外孙:“赶紧喝口水顺顺。”尽管如此,书香仍旧又叼住了烟嘴,这回倒是学聪明了,跟含着咂儿头似的,小口抿了起来。“这不就没事儿了。”说着,抄起茶盅干了,继而又吧唧起烟袋,像是不把这袋烟抽没了,浑身就不得劲似的。

  看着这娘俩,柴李氏脸上的笑就没断流:“还说香儿呢,当闺女前儿你不也这样吗。”平时枯闷惯了,眼里的这对母子给她一种错觉,恍若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十个子女围聚在身边时的样子。

  “哪跟哪啊这是。”止住笑,灵秀端起茶盅来,看着母亲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嘟起嘴来有些哭笑不得:“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转瞬间又瞥向儿子,嗔怪了一句,“净瞎捣乱。”

  吐出烟嘴,书香一脸好奇地看向柴李氏:“姥,我妈当年也这样吗?你给说说。”那份迫切携裹着一个少年心灵深处的渴慕,不经意间便敞露出来。然而不等母亲接茬,灵秀就嘟了一声:“去,一边呆着介。”她脸上似嗔似笑,转向母亲时,心底里便滋生出一股无法言说的喜悦。也是,随着儿子年岁的增长,其实这样的日子并不多,或者说是大家聚在一处的欢笑声越来越少了,触动心灵的刹那,灵秀免不了在心里一阵揣度,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她脑海中闪现出来,目光落在手指间的茶盅上,看着里面淡黄的茶水,弹指一挥,她心里竟有些起疑,难道时光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日头从东到西升起又落下,再由西到东,新月如钩便攀上了半空,夜幕降临后,打东窗露出脸角时,乖张叛逆的少年心性便在几盅老酒的后劲下,虚眯起眼,人也仰靠在炕梢处的箱柜上。

  “说多少次了都,直说不要不要。”

  “你不要不还有四姑爷呢。”炕头之上,灵秀朝着父亲翻了个白眼。“他胆小你又不是不知道。”微醺的脸蛋上白里透红,精神头倒是显得挺足,也是,当打之年嘛。“不要不要,张嘴就说呢。”闺女的这个答复柴万雷显然不太满意,他提起筷子把鱼翻了个身,挑着脊背上的肉一夹,先是给外孙送到碗里,“吃啊,吃饭还带幺歇的?”书香伸了个懒腰,立直身子冲着姥爷嘿嘿一笑:“有点热。”这脑门确实潮了,心口窝也咚咚咚地,不过倒是没忘支棱起耳朵,那乌溜溜的眼珠子也在说话时瞥向一旁盘腿而坐的女人。

  “热就把裤子脱了呗。”话声甫歇,柴万雷又拾掇起筷子给闺女碗里夹送了一块鱼肉,这才端起酒盅,跟老伴儿碰过之后滋地一声把酒抿进嘴里。“听我的准没错。”拾起酒瓶给自己跟老伴儿续好了酒,仰起脸时跟她交换个眼神,柴李氏就冲着闺女正色道:“你情况不一样。”继续给她做动员工作,“见天跟人打交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下乡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灵秀做了个深呼吸,捏起衣领抖楞两下,她额角也浸了一层细汗,横起手腕用手背稍稍沾了沾,一闪即逝地是皱了下眉,随后拾起一旁的香烟点燃,夹在手上,“平时走的都是大公路,搭伴来搭伴去。”深知父母心里担心着啥,忙又顺着二老的心思解释起来,笑道:“这么大人了也,还能让人给拐跑不成。”

  “后街内老陆家媳妇儿,省道上让一辆半挂拦下问路,不差点给劫走?”柴万雷拾起一旁的烟袋,边续烟丝边说,“还有东升媳妇儿,平时多冲的一个人,还不照样让人给拍了药,得回是骗钱没干别的。”才竖起烟袋,一旁的柴李氏便把火给打了过去,柴万雷抿着烟袋一嘬腮,烟锅里的火便跟着冒腾起来,吸了两口,一脸沉思:“爸当初卖鱼时广结人缘,到头来还不是给抄了房子,世道人心知人知面。”他老于世故,说叨几句过后,脸上的表情也于沉顿中转为明快,“不要木兰爸也不说啥了,一家三口搬城里不就得了。”

  说到这,柴李氏也跟着放下了筷子。“知道你闲不住,但女儿家毕竟不比男人,哪能拼一辈子。”别看同样盘腿而坐,举手投足间却带着股大家闺秀的样儿,这当口,她接过老伴儿递过来的烟袋,叼在嘴里,吸了两口过后,似早已看穿闺女的心思,又道:“就算是辞了这份差事,不也饿不着吗。”

  柴万雷当即点头道:“你妈这话不假,远的咱不提,大鹏他妈不就现成的例子吗。再有,人后街祥贵他姐不也不上班吗,这你们村的情况你总不会不清楚吧。”

  “我知道爸。”随着烟头的掐灭,灵秀把头耷拉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但片刻之后又抬起头来,许是心里有了什么计较,不由自主间扫了一眼儿子,“再有一年半载香儿也就毕业了,”很显然,话没说完,就看她双手合十搭了个桥,迎着二老的目光往前一贴身子,支颐看了过去,“我考虑过,也想过。”面向爹妈,看着看着灵秀脸上就堆满了笑,她长身一挺,伸手撩了下自己的秀发。“叫事吗你们说。”手一伸就把儿子揽了过来,仍旧像多年前那样抱在怀里,边说边笑:“再过二年不就熬出头了,到时有人养着,还跑啥?就不跑了。”或许是因为夜的静谧,这时候,窗外的轰鸣声反倒变得愈加清晰起来,也不知是不是打辛家营那边传来的,来的时候前院锁着门呢,昨儿吃过晌午饭沈怡就去了梦庄,想来此刻还在娘家那边搭手呢吧。

  “就妙人这主意,老正了,谁说都不听。”看着母子二人黏在一处,柴老爷子冲着老伴儿哈哈一笑,“回头把房证给她拿出来。”

  “腰里要是没钱跟爸言句声,我跟你妈要钱也没大用处。”

  “就属你姥爷的厨艺好,谁都不行。”被妈搂在怀里,香风阵阵,胳膊与胸脯蹭了几下之后,书香就感觉到了那份柔软,正沉迷其中,她这边就又打起了岔,还撺掇起来:“还愣着啥,吃呀。”

  “啊吃。”仓促间书香答应了一声,他搓了搓鼻子,不漏痕迹地瞥了瞥妈那心口,虽没见着实景,倒给身下的物事晃了一家伙,于是他端起酒盅扬脖干了一个,嘶地一声过后,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可能是这口酒喝得过于急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眼角低垂,也不知在座的说些什么了都,桌子下面的景致便又随着肺腑的呼吸钻进了眼里,随之脑子一荡,手就摸了过去。

  “明儿招待所吃饭你去吗?”灵秀洗脚时,书香咂摸着问了一声。“我干嘛介?”

  “吃饭啊,不厂庆吗!”看似是鼻观口,其实书香的眼睛一直都在不远处的水盆里瞟来瞟去,如果这是云燕,还管水热不热,人早就跳进水里去了。“乡书记他们肯定也去,反正是一趟车。”

  “你们大娘不早就不跑外了。”听话搭音,柴李氏念叨起来,“女孩家家的总跑饬毕竟不是个事儿。”

  “那以后我干个体总行了吧。”灵秀笑着回应起母亲,“要么就炒股要么就炒楼,反正让我待着我是待不住。”见老爹又把炕梢的柜子打开,冲他急忙摆起手来:“行啦行啦,回头我拿走还不行。”

  “人的人份,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说不出话来。”柴老爷子嘿嘿一笑,从箱子柜里翻腾出一个布包,还拍了拍。书香回身扫了一眼,就看姥爷把它又放回到柜子里,“妙人,除了儿孙你说人活着都奔什么?爸现在就告你,到头来奔的就是这房子和地。”隐然间,书香忆起年前姥爷曾拿出来过,只是当时不知里面装的是啥罢了。

  “不还早着呢么。”

  “这叫料事先行(未雨绸缪),看爸这脑子没问题吧,不是爸吹,你二哥三哥也未必有爸这脑子好使。”

  “爸这是老当益壮,要不是分家,估摸现在也舍不得放下手里这活。”

  “你这话可说到爸心坎上了,活到老干到老嘛,待着?人不都待废物了。”

  “妈你听见没,这才是我爸的心里话呢。”灵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见老爷子点头赞同,朝他吐了吐舌头:“你也说了闲不住,那你跟我妈还惦着让我闲着?”

  “好你个妙人,感情在这等着我呢。”

  “本来就是。”灵秀伸了个懒腰,瓦蓝色的湖水立时荡漾起来:“香儿,你姥爷姥姥刚才说的听见了吧。”

  “是都听见了,可要是来个木兰,不也……”不等儿子把话说完,灵秀立时把眼一立,小嘴也撅了起来。见状,书香忙胡撸起自己的脑勺,嘿嘿着改口道:“我作证,我姥爷跟我姥姥是说闲不住来。”这风向转的,哄的一下老两口都笑了起来,灵秀本来抿着嘴呢,这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罢,柴万雷起身来到窗前,隔着纱窗看了下:“我看窗子还是关上点好,你们娘俩怕热就睡炕梢头。”这么说着,连同窗帘也都给拉上了,随后搬起被子铺床,边铺边问:“前阵子在集上还碰见你们家爷爷来。”

  “忙叨叨的平时也是闲不住,两头跑饬,伺候完大人伺候孩子。”擦过脚,灵秀端起水盆走向屋外,掩入门帘前忽地顿住身子,朝后一笑:“老两口都没闲着,你说我能闲着吗,还不让人戳脊梁骨?!”这些话说得难免有些牵强了,不过落在柴万雷老两口的耳朵里时,老公母俩在交错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各自心里对闺女的赞许,相互点了下头,算是默许并认可了闺女的做法,然而听到这番话时书香心里却咯噔一下,只觉得一阵心堵,踅摸着烟袋时,想都没想就把它提溜过来……

  “这位同学,帮忙喊一下杨伟,数学系203的。”打过招呼,也不管这位同学怎么看待自己,灵秀抱着儿子便戳在了一旁的松树旁,等了会儿,看杨伟打教学楼里走出来就小跑着奔了过去。“这呢这呢。”

  “怎来的你?还把孩子带过来了。”

  “跟他姥姥。”看着自己的男人,灵秀忙把儿子抱了过去,“叫爸爸,叫爸爸。”

  “就别背着包袱了,也不缺啥。”

  “差点忘了,里面有鞋和褂子,都是新揍的。”儿子认生,又支支吾吾地,灵秀就单手抱在怀里,把另外胳膊上的包袱取了下来,“再有一个多月该放假了吧,看你都瘦了。”

  “你喝水吗?我给你倒介。”

  “我不渴……赶巧你没去上课,要不我又得去教室里找你了。”灵秀左看看右看看,这大学校园就是不一样,人来人往的,书卷气很浓,“香儿怎不叫爸,咋还认生了?”

  “上午就三节课,正惦着去自习呢。”

  “大二的课又紧了吧,别惦记家里,都挺好的,这衣裳和鞋你先拿屋去吧。”

  “不着急,去书店溜溜吗?”

  “该吃饭了也,好,就去新华书店看看,晌午咱是回他姥家还是?”

  “你跟他们打招呼没?”

  “打了,要不咱在外面吃吧。”

  出了师大,灵秀抱着儿子跟在丈夫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灵秀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好多话想跟丈夫讲,然而到这个时候竟说不出来,她都有些诧异。前行五十米新华书店就到了,或许是快到饭口了,里面的人陆陆续续朝外走了出来,就在这时,怀里抱着的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颠簸了一路,饿了。”在丈夫的注视下,灵秀笑着解释道,“平时皮着呢,都长四个小牙了。”解开白色的确良褂子,想都没想就撩开了里面的背心。

  “这么多人,什么地界儿,真会挑。”

  “孩子嘛,肚子哪有个准儿。”遮挡之下,灵秀环顾着左右,“那边没人。”边说边把奶头擩进儿子嘴里。“你看,就是饿了……哎呦,轻点,妈妈的咂儿头都快给你咬掉了。”

  “都快一岁半了也不说给他把奶摘了,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还小吗,再说我这奶水也挺足的,就惦着再喂俩月,你看吃得多欢。”

  “就这么挂着也不是个事儿,搭着点稀饭不会,再说吃奶也吃不饱啊。”

  “平时也搭着吃。”感觉左边的奶子被嘬空了,灵秀就倒起手来,把儿子换到了另一边的奶子上:“你看你看,这小嘴还逮呢。”这么说着,灵秀就把胸脯朝前又挺了挺,自然而然地送到了儿子嘴边,她看着儿子张开小嘴,含住了奶头,继而奶头上便传来又酥又麻的感觉,很清晰,而奶汁源源不断地往外滴淌也感受分明,都流进了儿子的嘴里,于是一只手就索性托起奶子,另一只手搭成了桥,手一张,直接揽住了儿子的后脑勺。

  “嘶啊,儿你轻点,啊轻点。”

  “妈……”

  “香儿,嘶啊,轻点,嘶啊。”

  “妈,妈妈……”

  “看,他在叫我哎,嘶啊,怎还连吃带抓啊,没人跟你抢。”

  “妈妈,妈妈……”

  “看什么看,臭不要脸的,”觉察到有人在旁窥视,灵秀登时扳起脸来,继而用纯正的渭南口音还击起来,“没见过是吗,回家看你妈的介!”隐约中听到喔喔两声,她打了个哈欠,往怀里揽的同时下意识又往前送了送胸脯子,感觉腰好像被什么碰了一下,两条长腿就一夹一卷也跟着“嗯”了一声,随后就又把儿子往怀里带了带。虽说打小生在三岔口,熟悉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可毕竟家是在泰南,如今也早已结婚生子嫁作人妇,爸曾说过,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儿,得济别人家的规矩来,尽管出这一趟“远门”不易。

  就在这朦胧迟疑之际,喔喔声再起,灵秀就叫了声“杨伟”,飘乎乎地,似泣哭的婴儿在寻找奶水的声音便又响在了耳畔,她记得自己当时跟儿子说的是“跟妈找你爸介”,却不成想这个时候竟哑了口,眼前一片漆黑,翕动的双眸倏忽间又合上了,身子一蜷,紧紧搂住了儿子,嘴里也咕哝了两句。“听话,跟妈睡觉。”尽管又嘀咕了句“妈累了”,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睡得如此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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