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朣朦,晨露未曦。
二十余条行色匆匆的身影踏着晨曦出现在青碧的新安江畔。
丁寿抖掉附着在斗篷上的露水,四顾莽莽群山,“龙王门是在这里把人跟丢的。”
方未然仍是那身旧衣袍,看着江岸两侧连绵起伏的山脉,愁眉紧锁,“峰峦叠嶂,林木掩翳,寻起来怕是不易。”
“太不易了,再往前就到黄山了,方捕头若是要搜山,可别怪本官敬谢不敏。”丁寿抖抖肩膀,大摇其头。
“缇帅,行百里者半九十,这……”
不等方未然把话说完,丁寿便抢声道:“打住,为这案子本官出钱出力,已经尽了本分,再要麻烦爷们,方捕头就该拿些真凭实据了,年根底下我们不能白忙活吧。”
窦三宝按捺不住,上前道:“难道六扇门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不是……”
“三宝!”方未然低声呵斥,抱拳道:“缇帅说的是,在下一定细细搜寻线索,给诸位一个交代。”
“那就劳烦六扇门的弟兄了。”丁寿也不客气,指着江畔不远处的一个村落,道:“走,进村歇歇脚。”
一干锦衣卫牵了马匹,随着丁寿向群山环抱的村落行去,窦三宝看着众人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一帮少爷兵,朝廷养他们有什么用!”
“有他们在,我们的确省了很多官面上的麻烦。”方未然一笑,拍拍窦三宝肩膀,宽慰道:“好了,求人不如求己,弟兄们辛苦辛苦,回头我请大家喝酒。”
众捕快齐齐应了一声,沿着江岸开始搜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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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舒缓的江水支流,丁寿一干人很快便来到了村口。
“青山环绕,竹林簇簇,白云飘摇,炊烟袅袅,倒还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样子。”
身边没人接话,丁寿左顾右看,自失一笑,“还真有点怀念钱宁那小子。”
村口有一间小杂货铺,铺子里面只有老板一个人,两撇鼠须,身材瘦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衣,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
“老板,开门挺早啊,生意如何?”丁寿自来熟地打招呼。
“勉强糊口。”老板翘翘胡子,爱答不理。
“你这番态度,难怪发不了财。”
“针头线脑的百姓生意,不敢有那奢望。”老板垂下头,眼角余光却在注意丁寿的一举一动。
“爷们给你指点一下,改做别的生意吧。”丁寿走近。
老板收回视线,“哦,不知官人有何指点?”
“卖王法吧。”丁寿将一面腰牌递到了老板手中。
老板身子一震,细细观摩一番,连忙跪倒,双手捧起腰牌,“锦衣卫徽州百户所密探刁五斗参见卫帅,属下不识大人虎威,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丁寿将人拉起,笑道:“一年多来窝在雄村这小地方,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刁五斗迟疑了下,“小人才刚放出信鸽半个时辰,大人这般快便得到了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丁寿诧异道:“本官是恰巧路过。”
“那人回来了。”刁五斗低声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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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的一处小院,破破烂烂的几间茅屋,一只老母鸡咯咯叫着低头觅食,不时古怪地看着院中跪着的一个布衣少年。
少年岁数不大,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显得坚毅果决,此时跪在院中手捧一碗粟米饭,苦苦哀求,“娘,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您先用点饭吧,别饿坏了身子,吃过饭要打要骂一切随您。”
“不吃,你不说清银子来路,我宁可活活饿死。”一个面色干黄的妇人冲出茅屋,一身粗布衣裙补丁连着补丁,可见日子过得很是辛苦。
“那银子……是儿子挣来的。”少年垂下头去,低声说道。
“你还不说实话,我……我死给你看!”妇人气苦,左右看看,一头向门框处撞去。
“娘——”少年连忙上前死死拽住妇人,“您这是要儿子的命啊!”
“死了好,死了干净,与其看你被开刀问斩,不如先走一步去见你爹啊……”妇人哭天抹泪,寻死觅活。
“哟,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房门推开,丁寿带着两名随从迈步而入,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对母子。
少年正一腔郁气无处发泄,听着风凉话顿时戾气暴涨,回头怒喝:“滚你娘……是你!”
经过短暂错愕,少年立刻兴高采烈地对妇人道:“娘,这位爷就是孩儿的东家,那银子都是老爷赏的。”
妇人警惕地对着年纪轻轻一脸坏笑的丁寿审视一番,挥掌就给儿子脑袋一个巴掌,“你这贼奴才,骗到你娘头上了,从哪里寻来的狐朋狗友,陪你演这出好戏。”
“大胆!”丁寿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同时上前怒斥,“不得无礼。”
这二位都是在北京横行惯了的主儿,平日在丁寿眼前蔫头耷脑低眉顺眼的,还瞧不出什么来,此时攘臂嗔目摆出锦衣卫的官威来,把这乡间妇人着实吓了一跳。
“你……你们要做什么?”妇人结结巴巴问道。
少年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拦在妇人身前,满面提防之色。
丁寿挥手让两名锦衣校尉退下,往前踱了两步,轻咳一声,“这位,呃,这位大娘,敝人确是王直的东主,不知贵母子间有何误会,可否告知在下一二。”
丁二爷一本正经起来,那份万人之上的威仪体面顿时显露,妇人也为之慑,半信半疑道:“你真是我儿的东家?”
丁寿扫了一眼手握匕首的王直,微笑称是,心中却道:小狼崽子,又在爷面前拔刀子,真是短了调教。
妇人冷笑一声,回到屋内,取出一个蓝布包裹,瞧妇人吃力的样子,分量不轻。
妇人将包裹重重往地上一摔,“我倒不知,我儿何时靠上了官府?”
哗啦啦一阵脆响,亮闪闪的银锭从包袱皮里滚了出来,丁寿拾起一个,翻看银锭下的铭文:正德元年庐州府内承运库金花银二十五两。
“官银!”丁寿目光如利刃般扫向王直,王直低头不敢直视。
“这银子是我给的。”丁寿掂了掂那锭银子,笑道:“你小子也是,赏你点银子怎么也不知道铰成碎银,这么大银锭花不出去不说,白教你娘担心一场,真是该打。”
话音未落,丁寿便一脚将王直蹬了出去,在妇人惊呼中,那小子在地上滚了几滚,也不起身,一身泥土地跪在地上,“老爷教训的是,小人思虑不周。”
妇人心疼地搂住儿子,“你真是衙门里做公的?”
丁寿咧嘴一笑,“不像么?”
本来信了大半的妇人,被这小子招牌式的坏笑又引得疑虑丛生,有心质问,却心疼儿子再度被打。
正当两边僵住的时候,院外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汪婶子,听说铨哥回来了,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自己腌的几个鸭蛋让您二位尝尝。”
一个脸蛋微圆的布裙少女挎着竹篮盈盈而入,见了院中情形一愣,“家中有客人?却是不知……”
待看清了丁寿面容,少女急惶惶跪倒于地,“大人……不,恩公在上,受民女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