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守备太监石岩府第。
「在下与石大人分属同僚,情同兄弟,本该一早前来拜会,无奈公务繁杂,延宕至今,还请石公公海涵。」
丁寿规规矩矩向石岩执晚辈礼。
「丁大人客气了,您是陛下御前红人,咱家不敢当。」
石岩身子微伛,脸皮干瘦蜡黄,一副迟暮之态,说完这句话便是一阵剧烈咳嗽,呼呼气喘。
「公公保重。」
石岩凄凉一笑,「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发人送黑发人,石家就剩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有什么好保重的。」
看着丁寿尴尬的神色,石岩漠然道:「丁大人有何事不妨直说,咱家便是老迈无用,公事该办还是要办的。」
一点脾气没有的丁寿急忙道:「本不该打扰公公静养,实在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劳烦您老……」
「漕银是假的?」石岩拍案而起,不可置信。
「在下也未曾料到,若要说由各地汇聚的漕银开始便是假的……」
「不可能。」石岩断然道,「折色银牵扯州府有司官吏甚多,若是解运之初便是假的,这江南半壁早不是大明的了。」
老小子你真敢说,丁寿吐槽,面上还是笑道:「石公公所言甚是,故而在下怀疑这猫腻出在运解之后,起送之前。」
「你是说户部?」石岩混浊的小眼睛中闪过一丝光芒。
「在下人手不足,一时又摸不清留都的门道,斗胆请公公襄助。」
「有刘瑾的面子,这点小忙还是帮得上的。」石岩颔首,「三天之后给你消息。」
「多谢公公了。」丁寿拱手道谢。
「咱家身子乏了,不便留客,丁大人请自便。」石岩说罢又咳嗽了几声。
「公公留步,在下告退。」
本就没打算起身的石岩轻唤一声,「石楠,替我送送丁大人。」
一名内侍快步走了过来,「丁大人,请。」
老梆子,连茶都舍不得给一杯,丁寿腹诽,还是跟着这个叫石楠的小内侍离了守备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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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东山,秦淮河波声隐隐。
翠羽阁内红灯处处,香风阵阵,行院内随处可闻歌舞吹弹的靡靡之音。
大堂内有许多散客,也是衣冠楚楚,倚红偎翠,说笑无忌,只不过眼睛都不时瞟向堂上高台,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堂上二楼分置成数个雅轩,每个雅轩装饰皆是富贵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古制。壁上挂有几轴金碧山水,轩外临堂处都有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两面绿荫覆盖,盆景簇簇,看不清两边情景,便于轩内客人独处私谈。
一间雅轩内,丁寿和魏国公府的小公子徐天赐相对小酌。
「申之,哥哥我还有一摊子事要办,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这二位爷脾气相投,同样不着调,上次便一见如故,这次丁寿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徐天赐一反常态,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请托南山兄帮着寻个前程。」
「前程?」丁寿睁大了眼睛,「老弟喝醉了?」
徐天赐摇头。
丁寿掰起了手指头,「大明朝六个国公,黔国公世镇云南,现在这位都不是老国公的种,能袭公爵都是赚的;保国公而今才传了两代,能不能传第三代还得看运气;如今同守备南京的成国公和北京的英国公,这都是靖难时才得的世爵,老弟乃中山王之后,开国世袭魏国公,与北京的定国公一脉同宗,再有仁孝皇后的情分,与当今万岁是实打实的亲戚,还担心什么前程!」
将满朝国公数了个遍,至于那个被当成宠物养的衍圣公,丁二爷连提都懒得提。
「哥哥诶,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哟。」徐公子一脸苦相,倒出满腹苦水。
「徐氏一门两公,看着荣宠无比,架不住祖辈们不争气啊!」徐天赐也真是借着酒劲,什么话都敢说,「高祖辉祖公在靖难时便恶了太宗,要不是有祖姑奶奶的面子,这一嗣怕是早没了……」
「太爷爷那辈也是个不长心的,平日行止荒唐些,太宗爷也不忍治罪,可进京觐见,连招呼都不打自个儿就跑回来了,这不是作死么,到头来罢爵为民,幸得仁庙登基,才复了爵位,万幸……」
「咱这边好歹还有南京守备的差事,定国公那边更别说了,一个比一个不着调,一个在太宗大丧期间饮酒作乐,连仁庙都看不下去了,被褫夺冠服岁禄;另一个就更别说了,疯疯癫癫的上街乱打人……」
丁寿知道徐天赐说的是两年前才去世的定国公徐永宁,帮着分辨几句,「定国公也不是逢人便打,只打那些为非作歹的显贵子弟……」
「说的就是啊,放着无权无势的百姓不欺负,专挑有权有势的打,正常人谁能这么干!!」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丁寿无语承认。
「疯来疯去疯出事了吧,把皇帝制书都毁了,无职无权的闲住几十年,这一支短时间缓不过劲儿来,所以,小弟想着……」
丁寿急忙打断道:「老弟,你的苦处我明白,但国朝以仁孝治国,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承嗣国公这事情上哥哥实在帮不上忙。」
徐天赐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谁说要承嗣公爵了,家里老爷子养生有道,袭爵四十来年了,又白又胖,脑门发亮,我能不能熬过他还两说呢,死鬼大哥反正已经被熬死了,让鹏举那傻孩子接茬等吧,我可没指望过。」
「那你说什么前程?」丁寿纳闷。
「说的是锦衣卫。」徐天赐没好气道,这哥哥看着挺聪明的,怎么是个榆木脑袋。
「申之啊,锦衣卫里多的是勋贵子弟,徐家乃大明第一武勋世家,你进锦衣卫是应有之义,还用张一次嘴?」
「不是那帮光吃饭不干活的带俸官,小弟是真想干出一番事来,将来含饴弄孙时也有一番吹捧不是。」
看着徐天赐眼巴巴的热切眼神,丁寿无奈道:「得嘞,这事交给哥哥我了,回京就向陛下奏禀,既然要弄,就来个彻底,干脆弄个实权世职,好传诸子孙。」
徐天赐大喜过望,「仗义,小弟敬兄长一杯。」
满饮杯中酒,丁寿看了看露台方向,「今晚这么热闹,什么情况?」
徐天赐脸上露出几分坏笑,「丁兄来得巧,今日正是秦淮河花魁献舞之日,若是机缘巧合,没准还能成为入幕之宾。」
「能让你老弟这般色授魂与,这女子怕不一般吧。」丁寿取笑道。
未等徐天赐答话,忽听楼下响起一声檀板,丝竹乐起,一时间大堂内弦管交织,悦耳非凡。
徐天赐微微一笑,举臂延揽,与丁寿同行至露台。
只见台下舞池内转出一名盛装打扮的美貌女子,体似琢玉,面如堆花,粉红蝉翼薄纱下,窈窕身段若隐若现。
女子手持两根长长的翠色雉鸡翎,轻挪莲步,细腰摇曳,在乐工玉笛伴声中,会合节拍,翩翩起舞。
笛声舒缓,远见那女子笑颜微漾,如三春桃李,舞态婀娜,如风中柳条,一举一动妩媚勾人。
众多寻芳客人目眩神迷,眼珠只在女子丰盈身姿上打转。
忽然间管繁弦急,乐声急促,如倒海翻江,气象磅礴,雄阔壮烈,女子娇柔身姿如狂风一般急速旋转,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乐声戛然而止,女子罗裙铺展,盈盈半卧,频频细喘,凝脂间红霞隐隐。
楼上堂下发出震天般的喝彩之声,女子笑吟吟向众人拜谢,退出轩厅。
「荆台呈妙舞,云雨半罗衣。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丁寿抚掌赞道:「舞妙,人更美,此女何人?」
「南国有佳人,飞去逐惊鸿。」见秦淮佳丽引得丁寿动容,徐公子与有荣焉,自得道:「唐一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