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太监石岩府第。
「缇帅来得刚好,咱家正想去寻你,请坐,上茶。」
石太监仍是那副病恹恹要死的模样,与上次不同的是总算记着给丁寿上了一杯热茶。
那个唤作石楠的内侍端着茶盘进了厅堂,将一个成化五彩盖钟放在丁寿身侧,丁寿看了这送茶的太监一眼,道了声谢。
石楠又将一个永乐甜白暗莲茶杯呈到了石岩面前,石岩接过,「缇帅,请茶。」
丁寿掀开盖碗,只觉茶香扑鼻,赞声:「好茶。」
「这是咱家珍藏的明前龙井,既然缇帅喜欢,回头便带些回去。」石岩又转身吩咐道:「石楠,也给锦衣卫的小子们一人上一杯,大冷天当差,也够辛苦的。」
在廊下侍奉的钱宁躬身称谢,却被丁寿喝住,「滚下去,你们没这福分。」
看着钱宁讪讪退下,石岩轻笑道:「缇帅好威风。」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丁寿举茶相邀,「公公,请。」
石岩吹了吹茶盏水气,见丁寿掀盖浅呷了一口,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数日前缇帅走后,咱家便遣出人手,私下打听出了一些消息。」
「哦?」丁寿似乎为茶香所诱,并不抬头,「愿闻其详。」
「确有几日深夜,银库周遭有可疑人等出没,但库吏每日清点存银,数目并无变化,故而未曾上报。」石岩端着茶杯,轻轻咳嗽了数声,「咱家前后印证,有可疑人出没的那几日,俱是一人当值守卫。」
「不知何人?」丁寿问道。
「千户张悍。」
丁寿「噢」了一声,没再多问。
「缇帅似乎并不着急拿人讯问。」丁寿的淡漠让石岩好奇。
「在下才从张悍住处赶来,那里昨夜遭了回禄之灾,他一家九口已被焚尸灭迹,急也没用。」
「哦?」石岩白眉攒起,「被灭口了,可恨。」
「确实可恨,」丁寿眼皮夹了一眼在边上低眉顺目垂手而立的内侍石楠,笑道:「这位小公公看着伶俐得很,是您老贴心人吧?」
「石楠自净身起便在咱家名下,情若父子。」石岩答道。
「如此在下前番失礼了。」丁寿站起行了半礼,「石楠兄恕罪。」
石楠可不敢当丁寿的礼节,连忙侧身避过,「奴婢不敢当。」
丁寿眸中精光闪过,「在下想劳烦石楠兄一件事。」
「缇帅请讲。」
「依次单发,变阵三段击。」丁寿笑容阴森,「受累重复一遍。」
石楠面色陡变。
「缇帅这是何意?」石岩沉声喝问。
「在下昨日清晨遇刺,领队的人物被在下的秘制软香打中,」丁寿吸了下鼻子,得意笑道:「这味道却没那么容易散掉,想来小公公还有淤伤在身吧。」
「缇帅欲加之罪,可知后果有多大!?」石岩蜡黄的面皮上有了几分苍白。
「大得过二爷这条命嘛?」丁寿一指受伤左肩,大声喝问。
钱宁等人听到丁寿怒喝,俱都拔刀冲了进来。
「哼哼,呵呵,哈哈……」面对众锦衣卫石岩毫无惧色,先是冷笑,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悲惨,闻之断肠。
「是我做的,与干爹无关。」石楠挺身道。
「孩子,他不会信的。」石岩冷笑。
「石公公,你考虑过谋害朝廷大员的后果么?」
「抄家?灭门?夷三族?连漕银咱家都动了,还在乎这些」石岩浑不在乎地笑道:「石家的血脉已被你断了,咱家只要有你陪葬,千刀万剐都无所谓。」
「您老觉得在下怀疑到小石公公后,还会喝下这杯茶么?」
石岩笑容一凝,不敢相信道:「你……没喝?」
「宽袍大袖总是有些好处。」丁寿扬了扬袖子。
「咱家或许真是老迈无用了,几十年宫中风风雨雨都挺过来了,却栽在你这小子手上。」石岩惨笑。
丁寿轻声一叹,「石公公,石大人结果非我所愿,其中有些误会,只要你说出幕后指使,昨日和今天的事权当没发生过。」
「休想。」石岩这两个字很轻,却坚定得很。
「公公三思。」丁寿还想再劝。
「无须多说,你打算怎么处置咱家?」
丁寿沉默片刻,「南京守备乃司礼监外差,在下无权处置,交由刘公公定夺吧。」
「想让咱家对刘瑾摇尾乞怜么,呵呵……」石岩摇头,将身边茶盏一饮而尽。
「干爹!」石楠凄声惨呼。
丁寿觉察不对,一步冲上前去,细看石岩已经开始口鼻出血。
「咱家先行一步,叔侄俩在阴曹地府等候缇帅大驾,嘿嘿……咳咳……」石岩艰难吐出这几句话,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没想到老太监对自己能下这么重的狠手,丁寿悚然心惊,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扭身见石楠已经一头碰死在了廊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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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驿站,夜,大雪纷飞。
一支押运囚车的队伍住了进来,驿卒们忙里忙外,不敢怠慢,来人都是锦衣卫的大爷,他们这般人可得罪不起,别说这帮军爷了,瞧着囚车里那位爷的气度,比之锦衣卫还要神气。
昔日漕帅,平江伯陈熊盘膝坐在铺满稻草的柴房里,对着为他安排的粗劣饭食不屑一顾,咬着一根稻草呆呆出神。
「爵爷,别来无恙。」一个全身裹着黑色兜帽披风的鬼魅身影,出现在了粗木栅栏门前。
陈熊「呸」地一口吐出嘴中稻草,「本爵琢磨着你也该露面了,久违啦,部堂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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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宣武门大街。
南方各省所来客商过了卢沟桥,都要经宣武门进城,因此大街上店铺林立,生意兴隆,城门内外人烟辏集,车马骈驰。
「铛铛」一阵锣响,街上行人纷纷闪避,知趣的人都晓得,又有囚犯进出了,谁教宣武门城门洞顶上刻着三个大字:「后悔迟」呢,这帮倒霉蛋不走这里还能走哪儿。
看着押解队伍缓缓经过,两边人群不免窃窃私语。
「哥哥,又是哪个家伙犯了案?」
「你不知道?漕运总兵,平江伯陈熊。」
「哎呦,这可是有丹书铁劵的人家,怎么也犯了事啦!」
「谁说不是呢,听说诏狱这阵子都快人满为患了……」
「这当官的看着金马玉堂,掇青拾紫,不定哪天就犯了事,还不如咱们小老百姓两餐一宿过得快活……」
坐在囚车里的陈熊听着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齿冷不止,一般蝼蚁样的庸夫俗子,懂得个屁,让你们嘴上痛快去吧,老子得势的时候动动手指就能捻死你们。
百无聊赖的陈熊打算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突然眼前一亮,一个明眸皓齿,肌肤赛雪的美貌少女立在人群中,好奇地打量自己,这小娘皮长得不赖,嘿,她身边那小子却好生讨厌……
「百年武勋,也难逃奸佞荼毒,国事不可为呀!」杨慎痛心叹息。
「杨公子不必忧心,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纵使小人得志,又有几日猖狂。」雪里梅笑靥宽慰。
「姑娘说的是,今日本是陪你出行,却故发狂态,见笑了。」
「公子哪里话,您是性情中人,自然心直口快。」雪里梅幽幽一叹,「不像那王朝儒,一肚子心思都不说,竟来个不告而别,让姐姐天天以泪洗面,相思难解。」
杨慎有心说王朝儒这是迷途知返,却怕煞了风景,只得扯开话题道:「今日该寻些什么物件,帮三姑娘解烦。」
「唉,相思难解,除非……你能把王三公子变出来。」雪里梅掩唇浅笑。
「杨某可没有大变活人的本事。」杨慎摇头。
二人说话往北行走,东侧已是武功胡同,另一边则是官办的蜡烛寺,丁寿真的是没骗涂酒鬼,内廷果然在此建了一座新寺庙舍饭。
雪里梅正与杨慎说笑,忽然一个人影从胡同中奔了出来,险些撞到她身上,吓得小姑娘惊声尖叫,细看那人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儿,看着年纪也不甚大。
杨慎护住雪里梅,正色道:「这位兄台,怎地如此莽撞?」
乞儿扭头看见二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便急忙垂下头去,冲二人作揖道歉,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咦,是个读书人。」杨慎见那人行礼颇有法度,并非一般贩夫走卒。
雪里梅却发现那人眉眼身形依稀相似,急声道:「留步。」
那人木然定住了身子,雪里梅走到他身前,细细打量一番,「你是……三姐夫?!」
「顺卿兄?!」杨慎也认出来人,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