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门,早朝。
「臣李东阳奏本:《历代通鉴纂要》书成,蒙圣恩赏臣等白金彩币,臣等拜赐感激。前项书籍本院官生誊写后,因查有失错,并编纂等官各奉旨罚俸、致仕为民,臣等具本认罪特蒙宥之,窃思编纂誊录皆臣等统领,今各官罪固当谴,而臣等孤独受赏,心实未安。」
「其为民监生张元澄等人,原系吏礼二部奉旨考选誊写实录人选,后因誊写纂要缺人乃借拨贴写,罪在臣等,各生员本有资格出身,一旦通行革退,艰难困苦情实可怜,伏望圣恩赦其小过,录其寸长,将元澄等仍复监生,退回原衙门,各依本等资格应役听用,及其余致仕为民誊录人员,乞敕该部查出字样失错,量为区别,薄示惩戒,少垂恩宥,实天地无弃物之仁也。」
这点破事折腾这么长时间,朱厚照早就听乏了,通政司前一日已将奏本递上,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用印已毕,早朝不过走个过场,小皇帝对这套程序腻歪得不行,向旁边刘瑾点头示意,刘瑾会意上前。
「陛下有旨:张元澄等准复监生应役,其余已之。」
「圣上宏恩,天下泽被。」群臣应和。
再奏了几件早就拟定的题本,颁发了几道旨意,君明臣贤一通恭维,正德二年的又一个早朝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杨廷和才出了御门,便被首辅李东阳唤住。
「介夫,」终于将那几个倒霉孩子摘洗干净,李东阳心情大好,捻须微笑道:「许久未见杨慎小友,这娃儿如今忙些什么?」
丁寿小儿把我给卖了,杨廷和心中咯噔一下,再细观李东阳笑容真诚,不像有问罪之意,舒缓心绪笑道:「大比之期将近,犬子赶赴四川应试,未能向阁老请辞,还请恕罪。」
「无罪无罪,是老夫一时糊涂,忘了大事。」李东阳连连摆手,「令郎妙才,此番秋闱必登解首,届时老夫少不得还要讨杯酒喝。」
「借阁老吉言。」杨廷和躬身道谢。
客套一番后,李东阳面容一肃,道:「介夫,你与司直外放南京的榜文已经贴出,朝觐陛下后便速去上任吧,京中山雨欲来,词臣也不得幸,远离中枢未必不是好事。」
「阁老金玉良言,不才谢过。」杨廷和执礼甚恭。
「你我之间何须多礼,唉,只是今后文会又少了两人。」李东阳面色戚戚,唏嘘不已。
杨廷和也真是闲不下来,送走了长吁短叹的李东阳,人还未到午门,又被刘忠半路给截住了。
「介夫,愚兄有事与你相商。」刘忠将杨廷和拉至僻静处,开门见山。
「司直兄但讲无妨。」
刘忠四下左右张望无人,低声道:「你我迁官南京,陛辞后可还要拜别刘瑾?」
「为何要见他?」杨廷和诧异道。
「这……」刘忠心中发虚,「如今百官外放或还京,朝毕后须赴刘瑾处请见,你我转官留都也算升迁,是否也该送份人情。」
「你我之官职乃朝廷所授,非出刘瑾私人,有何人情可讲,况刘瑾所为,倒行逆施,今日一见,天下士林必传我辈交瑾依附,今后何颜面对天下!」
杨廷和一番大义凛然,将刘忠说得老脸火烧,羞愧不已,「介夫说的是,愚兄……唉,畏惧淫威,险些铸成大错,亏得贤弟当头棒喝,使愚兄得保清名,受我一拜!」
杨廷和连忙扶住刘忠,「司直兄言重,逆瑾势大,虚与委蛇也是人之常情,我等也要晓得自保之道,你我这便连夜打点行装,明日陛辞后不再耽搁,直接离京,不与刘瑾照面便是,想来他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刘忠连连点头,「便依介夫所言,老夫这便回去准备。」
瞧着刘忠健步如飞地奔出午门,杨廷和微微一笑,「司直兄,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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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鲜艳的雨丝蜀锦,铺挂在数个榉木雕螭衣架上,绚丽多姿,濯色江波。
「家兄心念职事,出京匆忙,未得及时向公公道谢请辞,嘱咐下官定要向您老赔情,并呈上几匹家乡方物,万望公公赏面哂纳。」
杨廷仪腰身也不敢直起,亦步亦趋随在刘瑾身后,陪他观赏一方方上好锦缎。
「教杨先生费心了。」
刘瑾随口一句话,让杨廷仪腰弯得更低,谄谀笑道:「公公哪里话,家兄常说起与公公东宫共事之时,常向公公请益,受教匪浅,下官只恨缘浅,未当其时。」
刘瑾桀桀怪笑,「尊兄弟都是妙人啊,可惜那刘先生眼中并无咱家。」
「些许迂腐之人,公公不必在意。」杨廷仪陪笑道。
在罗汉榻上坐下,刘瑾一手托腮,随意道:「你们兄弟的心意,咱家明了,区区一个卿佐官,怕也是委屈了令兄,恰好南京的高铨老儿不识时务,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便烦劳尊兄挑起这副担子吧。」
「下官替兄长拜谢刘公。」杨廷仪扑通跪倒,一连三拜。
「公公,你想清楚了,要将南京户部交给杨廷和?」
后堂转出的丁寿冲着杨廷仪离去的方向重重呸了一口,奴颜婢膝的模样连二爷都不齿其为人,雪里梅那丫头竟然称颂这对兄弟是谦谦君子,真个有眼无珠!
面对丁寿质问的口吻,刘瑾并未着恼,指着衣架道:「这些蜀锦都是上等货色,你看可有喜欢的?」
「就这几匹破布便饶上一个户部正堂,您……这杨介夫的买卖未免太过划算!」丁寿还算清醒,没将指责刘瑾老糊涂的话说出口。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杨家兄弟肯放下这个脸面,咱家为何不能千金市骨,给旁人做个榜样!」刘瑾笑道。
「可做样子的人多了,刘至大,许季升,焦阁老,轮谁也轮不到他们杨家!」丁寿心中算是把仇结上了。
「寿哥儿,咱家让你每日躲在幕后听我处置公事,可有说过一句让你挑咱家的不是?」刘瑾乜斜着眼,冷冷道。
「这……没有。」丁寿讷讷退后,老太监整日对他慈眉善目的,险些让他忘了这位的酷烈手段。
看丁寿唯唯诺诺的模样,刘瑾叹了口气,温言道:「交待你办的事怎样了?」
「广东的锦衣卫回报,熊绣老儿为官清廉,家徒四壁,寻不到什么错处。」丁寿两手一摊道。
熊绣是刘大夏亲信,封疆两广,手握重兵,刘瑾自不放心,至于丁寿就更别提了,有大闹兵部那档子事,更是巴不得给熊老儿寻小鞋穿,谁知广东锦衣卫忙来忙去查了一通,查出一个大清官来。
「缇骑都是群酒囊饭袋,你看看这个。」刘瑾将一份奏报扔了过来。
丁寿展开一看,是赴广东查盘的户部主事庄襗的奏本,奏称广东有司侵费官库钱粮数十万。
「以熊绣老儿素来操守,当不会有贪渎之事。」丁寿迟疑道。
「他不贪渎又如何,皇明府库侵占巨万,他懵然不知,似此庸官,清廉如水又有何用!」
刘瑾切齿道:「尤为可恨者,这等人却是百官称道,民心咏叹,他未取一文,国帑也未增一钱,为官一任,只全他一人清名,实乃国贼。」
「我这便命缇骑将熊老儿锁拿进京。」二爷和他还有私怨呢,对熊绣倒霉乐见其成。
「熊绣清名远播,若以渎职缉拿……」刘瑾摇首苦笑,「皇明这样的官儿太多了,让南京左都御史陈金接替两广总督一职,至于熊绣么,去南京都察院坐冷板凳吧。」
「这便算了?」丁寿纳闷,这可不像刘瑾的为人。
果然,刘瑾又道:「司礼监差人同给事中会同盘勘,各方职官必须交待之日查核明白,方许离任,凡有司粮未完,钱不入库者,纵是迁转也不得离任。」
「各省钱粮,尽数输京,以纾国用。」刘瑾冷笑,「既然地方官管不好钱粮,咱家替他们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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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
一摞子公文狠狠摔在桌案上,丁寿没好气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位爷今日脾气不顺,钱宁与杨玉等人交换眼神,打定主意今日不触霉头。
他们不想找麻烦,麻烦却来找他。
「杨玉,广东那边的千户是你的人吧?」
「回卫帅,正是。」杨玉垂首道。
「干的好差事!一群地头蛇,还不如一个外差大头巾查出的事多,知道刘公公怎么说的么,酒囊饭袋!本座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丁寿忘情地拍着自己脸颊,啪啪作响。
「卑职办事不力,请大人降罪。」杨玉慌忙跪倒。
该!掌着殿廷卫士,还要在地方千户所插一杠子,手伸得太长被剁了吧,钱宁看着同僚挨骂,心中窃喜。
「还有你,堂堂北司理刑,还不如叫花子消息灵通,一个逃人都查不出来,将来还能指望你们为陛下分忧!」
丁寿起身探过桌案,将钱宁唤到近前,「可要本座将你安排到丐帮中去取取经?」
「这……卑职悉听大人安排。」钱宁心中犯难,还是笑脸附和。
「呸!不上进的东西,你不要脸,本官还要呢。」
训斥一通,丁寿胸中闷气消解不少,吐出口浊气,道:「北边已经够丢人了,南边别再出什么纰漏,给申之传信,盯紧了最近到南京赴任的几个老家伙,揪出错来就先把人给抓咯,出事我顶着。」
「遵命。」钱、杨二人应声。
「再问问他刺客的事怎么样了,人家都杀上门了,没个回应还真以为爷们好欺负。」丁寿揉了揉脸,奇怪自己半边脸颊怎么有些发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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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锦衣卫衙门。
「牟斌,命你缉拿凶徒已有多日,为何还一无所获?」
高坐堂上的魏国公府小公子徐天赐,像模像样地俯视下面站立的前任指挥使。
「禀大人,仅凭刺客幕后指使之人有卫帅府上地图,便要卑职捉拿嫌犯,卑职无从下手。」牟斌目视堂上,沉声回道。
「我大哥说了,牟大人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惯常抽丝剥茧,见微知着,必能缉获元凶,大哥他如此看重,你却三番两次推诿,可是不将我和我大哥放在眼中。」徐公子打起官腔来倒也威风十足。
「既然卫帅与大人看重,便请予卑职便宜之权,先通缉刺客宋中,拷问口供,查寻幕后指使之人。」
「我大哥说了,宋中不过拿人钱财,是一跑腿之人,也不知什么详情,不必为难。」徐天赐摆弄着指甲,连看也不看堂下牟斌。
「如此就请大人将那张府宅地图交于卑职查看,或能从中寻出蛛丝马迹。」牟斌道。
「我大哥说了,地图涉及丁府布置详情,关及私密,不宜示人。」徐天赐捂嘴打个哈欠,没精打采道:「还有何话说?」
「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只要卑职凭空捉拿人犯,大人不觉强人所难么?」牟斌冷笑。
「我大哥说你能拿到人犯,那便是能拿到,所以——不觉得。」徐天赐戏谑道。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户口数千万,何以断定主使人便在留都?」
「我大哥说在,那便在。」
「卑职无能为力,请大人与卫帅另择高明。」牟斌不卑不亢,拱手一拜。
「这由不得你,自今日起,十日缉凶不到,杖责二十,二十日无人归案,杖责四十,一月以后么……呵呵,牟大人和这主使之人最好预先备下一口寿材。」徐天赐半身拄在公案上,笑语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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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斌书房。
「爹,今日应卯如何?」牟惜珠焦急问道。
「徐天赐已然和老夫撕破脸面,图穷匕见了。」
牟斌重重叹息,将衙门之事说了一遍。
「欺人太甚,爹,咱们进京告御状去,凭您在太皇太后前的情分,她老人家不会不管的。」牟惜珠愤愤道。
「告御状?告什么?告谁去?」牟斌诘问女儿。
「徐天赐还有丁寿啊,他们这样无事生非,公报私仇,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公报私仇不假,无事生非却未必,惜珠,你这性子再不改改,我们一家早晚要全搭进去。」牟斌无奈喟叹。
「爹,我……有女儿什么事?」牟惜珠讷讷道。
「丁寿并非莽汉,这样贻人口实地过分逼迫,无非就是等着老夫自投罗网,你那张地图是手绘的吧?」
「爹你怎么知道?」自觉失言的牟惜珠急忙掩住了嘴巴,可惜为时已晚。
「你的脾性我又岂能不知。」牟斌苦笑,「丁寿小儿怕是早就猜出来了,捏着你的亲笔地图秘不示人,就是等着关键时刻致命一击。」
「都是那宋中,徒有虚名,失手也就罢了,嘴还不严,真真该死。」牟惜珠恨得牙根痒痒。
「好了,事到如今你还诿过他人,怎不想想事由己起,无端去招惹丁寿作甚?」牟斌斥责道。
牟惜珠眼眶发红,「那丁寿夺了爹的官位前程,又占了女儿宅邸,在南京还让其党羽处处凌迫,女儿咽不下这口气!」
「呵呵,咽不下气?如今徐天赐却要让老夫咽气了。」牟斌冷笑。
「爹爹勿扰,女儿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去锦衣卫领罪,今后不能侍奉膝前,恕女儿不孝之罪。」牟惜珠拜倒在地,嘤嘤垂泪。
「快起来。」看着女儿哀婉欲绝,牟斌心中不忍,扶起女儿道:「区区小事,何论生死,你爹虽大权旁落,可也未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想动老夫的女儿,做梦!」
注:
1、《历代通鉴纂要》一事受罚的有二十多人,史书称由此可见刘瑾专横,实际上《明实录》里记载正德二年当年就大部赦免了,老刘冤啊。再说说这书的结局,清朝的时候既没列入《四库全书》也没进入《四库全书总目》,理由是说乾隆皇帝觉得这书「褒贬失宜,纪载芜漏,不足以备乙览」,不过这书也没被全毁,口嫌体正直的乾隆爷专门让翰林院抄了一份袖珍本,自己没事拿着看,现存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善本室,另外还有一套精装版保存在故宫博物院图书馆,两套书都有题字狂魔的印戳,至于大清的文臣们为什么睁眼说胡话的原因也是这位十全老人,被大清奉为治史圭臬的万世之书《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编书日期都不可考,里面大量的因袭抄录了《通鉴纂要》,这也无所谓,毕竟开始谁也没在意这本书,最终使得这书身价倍增的缘由还是「御批」两字,题字狂魔标记太多了,搞得奴才们都不好意思不把这书当回事,可要是《四库全书》同时收录了明代的这套史书,两相对照,你要说前明的是抄大清的,估计也没人信,索性就把这书抹掉,皇帝留着自己看就得了,这点上也只能佩服大清文人的治学理念:一切为主子着想。
2、(刘)忠谓(杨)廷和曰:「此行须别瑾否?」廷和曰:「瑾所为如此,不可再见之,人知必以我辈交瑾矣。」忠深然之。廷和乃以蜀锦辞瑾,瑾曰:「刘先生不足我耶?」遂厚廷和而疏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