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衙内堂。
宁夏巡抚刘宪焦灼地来回踱步,两个像苍蝇一样的声音不停在耳边聒噪。
「佥宪,你要给我等做主啊,锦衣卫凭什么擅闯军营拿人,他眼中可还有您……」
「你们眼中便有老夫了!」刘宪一口打断喋喋不休的丁广,恼怒道:「说了多少次,今时不同往日,行事暂且收敛一些,可你们谁将本官的话放在心上!」
「你们缺银子?还是穷疯了?少伸这一次手家里便揭不开锅了!」
「前番还说什么与老夫风雨同舟,安危与共,如今见了银子便连船都掀翻了,尔等武人便是这般与人同舟共济的!」
宁夏卫指挥丁广被骂得狗血淋头,心头兀自不服,闷声道:「月粮撙节乃是常例,得好处的又不止我等武人,宁夏地方谁人没得分润,岂是说停便能停的!」
「你……」巡抚大人被这舍命不舍财的家伙气得一时语塞。
「佥宪息怒,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被抓的二人释回,他们知道的可不少啊……」宁夏通判董全苦着脸道。
冷哼一声,刘宪扭身回座,「你那本家把着仓使的肥缺多年,多少人眼红,本宪未尝没有提醒你吧,可你借着监管宁夏城各仓的权位,就是不放,还说什么自己人信得过,如今出了纰漏,怪的谁来!」
遭了一通抢白的董全一脸羞惭,抬眼见丁广又向他猛打眼色,只得无奈上前打躬赔罪,「佥宪远谋,明见万里,我等鼠目寸光,酿成今日祸患,还请大人援手解围。」
丁广一旁连连称是,「标下糊涂,您老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且等过了这一关再说。」
「怎么过?」白了丁广一眼,刘宪没好气道:「本宪说你什么好,伸手比什么人都快,事情却一件也办不好,连个账册都追不回,如今那东西已是套在我等脖子上的绳子,随时可以收紧,反正老夫也不想活了,届时与你们陪葬便是!」
「佥宪休要意气用事,此间事牵扯之广,大家心知肚明,绝非我等所能承受,便是属下愿以死相随大人,朝中的几位贵人,甚至已致仕的杨总制,他们可愿意否?」董全苦苦敦劝,犹嫌不足,末了又加一句,「为了你我的身家性命,还请佥宪暂息雷霆,以大局为重。」
刘宪身躯一震,左右扫视二人一番,缓缓吐出胸中浊气,道:「所言有理,且过了此关再说。」
董全、丁广大喜过望,「佥宪有何高见?」
「锦衣卫纵使权势滔天,此地又非京城,只要宁夏文武上下同气连枝,一体同心,此次鞑子犯边——未必不可变害为利。」刘宪捻须微笑。
「如何变害为利?」丁广追问。
「咱们要的东西多半已落入锦衣卫的手里,丁南山数日之间往返宁夏,却一直闭口不谈,可见他心中是以战局为重,不敢擅兴大狱,既知晓了他心中所忌,我等对症下药也就是了。」
丁广蹙着眉头,一脸忧心道:「咱们前番不就是这般议的,可这小子似乎被逼急了,竟冒大不韪入营抓人,这招怕是拿不住他了吧?」
「坐在宁夏城里,高墙深垒地护着他,黄河东边的战况是拿不住他了,可若兵临城下,他还敢逼迫你等武臣么?」刘宪轻轻掸袍,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小子怕会立时吓尿了……」丁广咧嘴大笑,忽然回过味来,「如今这贼老天冷得还不够啊,黄河未结上冰,鞑子也过不来呀!」
「黄河上过不来,这贺兰山绵延千里,保不齐某个关口就有人疏忽了……」刘宪抬眼看天,似乎自言自语。
「您是说……」丁广若有所悟。
「丁将军,镇远关西接贺兰,位置险要,你最好与守将打声招呼,加强防范。」刘宪振袖而起。
「鞑子破关而入,标下与您老都脱不开关系,若是锦衣卫事后揪着不放,这关也是难过啊!」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丁广也非一脑浆糊。
刘宪点头,「备虏不谨,应接不及的罪名是逃不开了,可鞑兵都围城了,想来丁帅也有心坐下来开诚布公,听听诸位的意思,便是你久未拿到的东西也可趁此机会……」
丁广恍然,「您是说趁机要挟?」
「本宪什么也没说。」刘宪断然摇头,转首对董全道:「彼时守城御敌的军资调拨,少不得要劳烦别驾,若有难处不妨也对丁帅明言。」
董全笑容狡黠,「为朝廷效力,谈何难易,只不过少了熟知仓储详情的胥吏,行事捉襟见肘,力有不逮处也只得请缇帅体谅了。」
心领神会的三人纵声大笑。
笑声未落,忽听外间冬冬之声大作,鼓声震天,响彻全城。
刘宪骤然色变,「未得本宪令谕,谁人擅击衙鼓?!」
*** *** *** ***
刘宪三人直趋大堂,只见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挥着胳膊粗的两个鼓槌,对着衙前牛皮大鼓擂动不停。
「缇帅,这是何意?」刘宪寒声叱问,有本事敲你们北镇抚司的鼓去呀,没事拿老子巡抚衙门的大鼓练手算怎么回事,这也太欺负人了。
丁寿充耳不闻,敲得更加起劲,鼓槌如密雨般敲打着鼓面,震得刘宪等人耳鼓蜂鸣,心浮气躁。
「来人,将他鼓槌夺下。」刘宪向左右下令,同时暗骂手下亲军,堂堂宁夏巡抚衙门,对方竟如入无人之境,为所欲为,这般狗才也是该死。
堂上的抚标亲兵面面相觑,未有动作。
「怎么,尔等敢抗命不成?」刘宪鼓起了眼睛。
「佥宪少安毋躁,是咱家让他们不得干涉缇帅行止。」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从廊庑下转出一个身材瘦削的红袍太监。
「葛公公,您怎么来了?」刘宪见来人竟是宁夏镇守太监葛全,心头不觉一突,镇守太监有监军之责,有这尊大神同来,难怪抚标亲军不敢阻拦。
「非独咱家,还有二位同来。」葛全脸色阴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佥宪,下官这几日未曾拜会,还请恕罪啊。」
葛全身后,吏科给事中安奎笑意满满地转了出来,身旁还陪着一人一同施礼,乃是监察御史张彧。
「安给谏?张侍御?」这两个查盘边储的科道官同时出现,刘宪心中更加不安,还是强颜道:「二位无须客套,请入座叙谈。」
「不错,是要入座说话,待会儿这抚衙内怕是就无立锥之地了。」安奎今日一反常态,脸上全是闲适笑容,反倒让刘宪等人心中没底。
安奎的话没错,伴着冬冬鼓声,大堂内来人越来越多,不单抚衙内各级官吏云集,城内各营军官僚佐也纷至沓来,声势已超过迎接丁寿之时。
「杨忠,李睿,谁让你们两个过来的?」丁广看见两个熟悉面孔,都是本卫的指挥佥事,这二人从来不识大体,不合众意,被宁夏同僚视为异类,平日只分管卫中屯田、司务等杂事,一些迎候往来也自觉将他二人排斥在外。
「丁将军休恼,杨、李二位将军也是闻得抚衙鼙鼓作响,前来应卯,这也是分内之事,责怪不得。」一个身形短小精悍的中年军官笑吟吟说道。
宁夏前卫指挥使杨英眉头一皱,呵斥手下道:「廷威,不得无礼。」
「是。」军官应声,随即向丁广欠身一笑,「末将不过是讲明道理,丁将军乃明理之人,谅来也不会怪罪在下。」
嘿,真他娘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人都敢和爷们叫板了,丁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眼前人名叫仇钺,从三品的宁夏前卫指挥同知,官职是不小,可丁广一直对他都带些鄙夷之心。
仇钺的官身一不是赖祖宗福荫承袭,二不是靠一刀一枪拼搏上位,而是属于被天上掉的馅饼给砸趴下那种,这小子是陕西甘肃人,早年不过是总兵府一杂役走卒,因聪明伶俐会来事,得了都指挥佥事仇理信爱,收为螟蛉,仇理死后无嗣,他便袭了义父身后世职,一跃与丁广等人同侪。
眼见一个听人使唤的碎催骤然幸进,和自己只差了半品,丁广一想起来便和吃了苍蝇般恶心,幸得仇钺有自知之明,平时驻在一个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小子逢人便笑,和各卫将佐相处时都透着谦卑,从不得意忘形,大家也算相安无事。
这么一个往日撞了树桩子都要躬身道歉的东西,如今竟敢和自己耍嘴皮子了,谁给他的胆子!丁广油然生出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
「执役庸卒,出身微末,此间何时有你说话的地方!」丁广眼睛一翻,连连冷笑。
「出身微末便不得话说了?丁将军虎威,老朽佩服。」伴着几声压抑的咳嗽,一名皓首老人缓缓步入大堂。
不知何时,衙鼓声已然停歇,堂上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眼前一脸病容、形态憔悴的布衣老者——大明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总兵官李祥。
仇钺唇角微微翘起,转瞬如常,叉手行礼道:「标下见过总戎。」
「标下拜见总戎。」宁夏诸将肃然参拜。
「好了好了,无须多礼。」李祥颔首微笑,颤巍巍走到丁广近前,「老朽出身微末,丁将军何以教我?」
「总戎,标下……标下一时失言,万……万没有对总戎不敬之意。」
丁广期期艾艾,再无方才气焰,别看李祥而今又老又病,可虎老威犹在,这老儿少年从军,出入兵间四十余年,由区区百户之职累功迁至一镇总兵,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劳,丁广可以看不起仇钺,却万不敢对李祥不敬。
刘宪一声长笑,打破了丁广面临的尴尬局面,「老元戎闭门养病,廷式许久未得请见,今日看来您老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啊!」
李祥连道不敢,欠身施礼,「老朽戎马数十载,一身伤病,老迈难以视事,本该早辞军务,怎奈皇恩浩荡,特旨慰留,这几年来宁夏军民重担皆压在军门肩上,实在老朽昏聩之罪。」
刘宪眼角肌肉一抽,老东西,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当下哈哈大笑,「老元戎言重,宁夏军务早已被总戎处置得井井有条,廷式不过萧规曹随,有何辛苦可言。」
「老朽一介武夫,怎敢比肩先汉相国,纵有一二陋俗旧规,也是世易时移,早已不堪再用了。」李祥淡淡言道。
你个老梆子,刘宪听了简直想要跳脚骂娘,待要反唇相讥回口争辩,旁边丁二却是不耐。
「行了吧,我的老二位,客气话咱回头再说,处理公事要紧。」
丁寿揉着发酸的膀子直趋堂上,与左右安坐的葛全、安奎等人打了个招呼,便毫不见外地一屁股霸占了公案后的高背官帽椅。
堂下无处可去的刘宪嗔目瞪着这小子,「但不知缇帅登门击鼓,所为何事?」
「来呀,给李总镇搭个座儿。」丁寿不搭茬,直接吆喝起抚衙亲军来。
刘宪的心火「腾」地窜起,你小子真不拿豆包当干粮啊,占了老夫位置不说,连搬椅子都只管李老头的,老子这么大活人看不见么!
还没等刘宪发作,慢腾腾进来的李祥便摇头摆手,「老朽戴罪之身,这座便免了吧。」
「老元戎,这话从何说起?」刘宪奇道。
「鞑子叩关而下,罪臣有备虏不严之罪;诸军心力不齐,救援迟缓,罪臣有督促不力之过,凡此种种,请缇帅一一记录在案。」李祥丘壑纵横的老脸尽是诚恳之色。
「咱家身为宁夏镇守,也当一同请罪。」下首葛全站起接口。
「二位言重了。」丁寿身子缓缓后仰,靠在椅背上悠然自适,「宁夏军务糜烂,皆因粮秣亏欠,供应不足所致,李总镇闭门谢客,不晓俗务,葛公公监军不与钱榖,纵有小错,何罪之有!佥宪以为呢?」
「老夫以为什么?几位自唱自和,已将话都说尽了,老夫还有何话可说!」刘宪切齿冷笑。
丁寿身子探前,「如此说来,佥宪认罪了?」
「认罪?」刘宪两手一摊,脸带嘲色,「老夫何罪?」
「身为抚臣,事误失机,以致鞑虏犯边;执掌军务,明者趋兵御敌,却暗嘱霍忠坐视不战,妄掘死夷首级邀功;牧守一方,宁夏仓场弊端重重,管库官吏上下其手,侵吞挪用,军无足粮,士无战心……」
丁寿轻轻敲打着公案,剑眉斜扬,「佥宪,这些还不够么?」
「前番说过,若说督理不严,堡寨失守,本官分管军务,自承有失,至于缇帅所说霍忠一部之事,其属已达东岸,查无实据,便是彼等行径真如大金吾之言……」
刘宪昂首直视堂上,「又有何证据是受了本宪指派!」既然这帮人已打定主意冲自己来了,刘宪也不介意扯掉彼此间那点脸面。
「那仓场亏空又如何说?」丁寿目光锋利如刀,直刺刘宪。
「所谓仓场亏空,安给谏与张侍御查盘也有些时日了,何不请教这二位?」
安奎脸如火烧,顿时拍案而起,「刘廷式,你休得猖狂,真当尔等官场勾结贪墨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可瞒天过海么!」
「给谏身为言官,大可风闻言事,本宪也不虑官场风评,可宁夏千百同僚一心王事,清名可容不得你任意诋毁。」刘宪面对气急败坏的安奎,环顾四周,从容应道。
「此言大善,给谏大人一字千钧,所言所行当三思而行,勿要殃及无辜。」通判董全低眉垂目,细声细语来了一句。
「我等粗人脸面虽说不值钱,可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泼脏水,这事要不说个明白,丁某人第一个不答应。」丁广也横插一杠。
有这二人带头,堂上堂下顿时一片附和,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你们……」安奎被气得脸色发青,转首道:「缇帅,且将安某题本示之。」
面对堂上乱嗡嗡的声音,丁寿好整以暇,招手让堂下申居敬将手中包裹呈上,取出一物,清清嗓子道:「吏科给事中安奎、监察御史张彧联名请奏:查盘宁夏等卫粮草,参奏宁夏等卫指挥千百户等官丁广等一百三十余员……」
原本嘈杂的大堂顿时阒寂一片,尤其丁广更是愕然。
丁寿不理众人,又抽出一个奏本,继续念道:「工科给事中吴仪奏:查盘宁夏等处弘治十五年至正德二年所请马价盐课银,有挪移侵欺情弊,因参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巡抚狭西右副都御史杨一清、苑马寺卿车霆、管粮佥事贾时、平凉卫指挥使赵文、宁夏右屯卫指挥同知周冕、左屯卫指挥使沈瑁、前卫指挥使杨英、宁夏卫指挥佥事冯钺、陈珣、百户李茂、黄雄罪……」
堂上寂静得落一根针都可听见,被点到名的众人脸如死灰,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依旧云淡风轻的刘宪。
丁寿咂咂嘴,「贾时和李茂两个倒霉蛋参不参也没什么用了,这两个孤魂野鬼估计正在阎王殿里喊冤诉苦呢,是不是啊刘大人?」
刘宪点头,「这份奏本写的时间早了些,难免跟不上变化,难得缇帅还带在身边,不过相比安给谏那本墨迹未干的奏本,丁大人手中怕还不止于此吧?」
「佥宪是个聪明人,」丁寿打了个响指,又从包裹着中取出几本账册。
「这些东西虽说带来了,可原不想拿出来,佥宪可知丁某的心思?」
「缇帅国之干城,自然以大局为重,」刘宪会意一笑,「但不知缇帅如今作何想?」
「丁某其实不介意平日里做上几回傻事,可对被人当成傻子般耍弄却深恶痛绝,佥宪实在是犯了在下的大忌。」丁寿笑容灿烂,拍着案上账册和奏本道:「如今物证、人证都在我手,佥宪不妨猜猜丁某将如何处置呢。」
「本宪说了,缇帅自当以大局为重。」
目光从堂上一个个人面上扫过,刘宪坦然道:「难得今日人来得齐全,本宪也不妨将话说透,宁夏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鞑虏犯境,正是诸位勠力同心之时,有老元戎坐镇卫城,诸司筹措军资,各军奋力向前,驱逐北虏指日可待,葛公公与给谏二人亦当有军功分润,缇帅居中奔走、军机谋划之功宁夏一体官员自会联名上表,大金吾此番出京既平冤狱,又立军功,也算功德圆满,回京后未尝不是加官进爵,我等也会铭感缇帅这番人情,如此各得其利,缇帅以为如何?」
堂上文武官佐纷纷点头应和。
镇守太监葛全不发一言,眼皮微抬,观察着丁寿神色。
总兵李祥一直捂嘴压抑着喉咙内的咳声,只在不经意间用眼角余光从丁寿面上扫过。
「大胆刘宪,竟公然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尔可知朝廷法度!」安奎首先暴起,怒喝刘宪。
「安兄,此间自有缇帅主持,我等静观其变。」御史张彧扯住暴跳如雷的安奎,摇头示意。
想起这段时日被宁夏官员推诿搪塞,有力无处使的窘况,安奎余怒未消,但张彧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既然今日丁寿主动找到他二人,并示以证据,请二人联名题本,心中当有定计,自己不妨先静观其变,于是甩袖入座,也将目光投向了堂上。
安然高坐的丁寿不置可否,一双桃花眼眨了眨,嘻笑道:「如若不然呢?」
「不然?」刘宪微微诧异,随即笑道:「老元戎与葛公公皆是明白人,不妨劝劝缇帅,一时意气用事,弄得宁夏全镇人心惶惶,恐会败坏大局,单单如今虏骑肆虐,便无将可用啊。」
「哦,堂堂宁夏七卫,又有各府班军戍守,竟无将可出?」丁寿戏谑道。
刘宪瞥了一眼旁边掩唇咳嗽的李祥,「老元戎倒是」老当益壮「,不知能否担此重任?」
干得漂亮!丁广等人心中暗喜,这下算拿住这小子了吧,就李祥那把老骨头,上马怕是都能颠散架,还能还指望他过河杀敌。
「老元戎,廉颇虽老,尚能饭否?」
「惭愧,老朽年事已高,怕是经不起沙场劳苦。」言罢,李祥又连着咳嗽几声,好似要把肺都要咳出胸腔。
这老儿还算识趣,刘宪得意,待要再加把劲点拨丁寿几句,李祥却大喘气道:「不过本镇军旅中不乏血性刚勇之人可以为将。」
刘宪面色凝重,如山岳压顶般俯视堂下,寒声道:「哦?刘某却不知哪位将军有此胆量?」
堂下立即有人高声道:「但有军令,仇钺愿为先锋,领兵过河。」
「为国杀敌,救护百姓,乃是我等天职,我等俱愿领本部兵马过河死战。」杨忠、李睿二人并排出列。
刘宪眼神凌厉地盯着出列的三人,笑容中夹杂着寒冷酷意,「好好好,果然是将才难得,但不知这出征的军械粮秣几位将军该如何筹划?」
「刘廷式,你身为一镇抚臣,仓廪空虚不知自省,反以供应军需要挟兵事,你可知罪!」这老小子看来要死扛到底,丁寿已然动了真怒。
「丁南山,老夫御赐节钺,乃封疆重臣,纵是有错,也当上表自陈,由朝廷处置,似不劳缇帅费心吧。」刘宪寸步不让。
「本官奉旨巡边,有御赐金牌,便宜行事之权,如何处置你不得!」丁寿厉声怒叱,却又有几分色厉内荏,戴家小妞,你坑死二爷了,要是金牌在身,谁还费这么大力气和这老小子废话。
刘宪仰天大笑,「缇帅莫要忘了,本宪也有御赐王命旗牌,便宜处置之权。」
丁寿蹙眉,「你的便宜之权是对宁夏一地,本官非你所属。」
这老儿失心疯了?丁寿心头纳闷,他如今证据俱全,但凡脑子不是被门挤了,也该晓得便是扛过眼前,待这些东西送到朝中,他也难逃一劫,这时候还敢梗着脖子硬怼拉仇恨,老家伙是老年痴呆?还是有恃无恐?
「缇帅奉旨巡边,莫不针对的也是西北边事,」刘宪负手踱了几步,「倘若老夫不再为宁夏边臣,缇帅可否适可而止?」
「什么意思?」丁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圣旨到——」
听到抚衙外悠悠传来的喊声,刘宪眉头舒展,长吁一口气,笑着向外一指,「瞧,意思来了。」
*** *** *** ***
数十名锦衣校尉分列两边,一名手捧黄绫的红袍太监昂然步入大堂。
「张公公?!」来人竟还是丁寿熟人,司礼太监张雄。
张雄也看见了丁寿,不过未有上前寒暄,仅用眼神示意打了个招呼,便端然朗声道:「刘宪接旨。」
「臣在。」刘宪大礼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升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为南京刑部右侍郎,旨到赴任,钦此。」
刘宪山呼万岁,领旨谢恩。
「缇帅多日不见,风采翩然,适才有旨在身,未得请见,还请多多包涵。」宣了旨意,张雄立即凑到丁寿跟前,拱手作揖,说不出的亲切热络。
「张公公客气,宣旨钦差代表天子脸面,皇家法度,丁某识得轻重。」丁寿客套道,「鞑虏深入宁夏,胡骑肆虐,公公一路安否?」
「谢丁大人关心,在下进了陕境,已晓战事,在固原由曹大人安排船只,一路沿着高平川、清水河北上入了黄河,借水路而来,今日一早到了黄河渡口,由刘大人安排接送,倒也便捷安全。」
哦?难怪刘宪有心情和二爷耍嘴皮子,合着在等这道旨意呢,丁寿算是回过味儿了。
张雄四下看看,拉着丁寿低语道:「缇帅,刘公公快马传讯,陕西兵凶战危,非久留之地,催你速速回京。」
老太监便这般信不过我,丁寿心底翻个白眼,眼向捧着圣旨洋洋自得的刘宪处一横,「刘公公知晓这事么?」
「您说刘宪?便是位在留都,三品侍郎的任免也非小事,自然要刘公公点头的。」张雄又压低声音道:「这段时日以来那刘廷式的人在京中没少往各处送好处,莫说吏、兵二部,便是司礼监也没落下哪个。」
「你是说刘公公也……」丁寿瞿然一惊。
张雄点点头,「刘公公权倾当朝,正是招揽贤才之时,这刘宪是杨一清留下班底,若是能撬开一块,后面望风景从者必至,缇帅不妨思量一二。」
望风景从者?丁寿看着一个个向刘宪道贺的宁夏文武,不由冷笑,这些人望风景从,宁夏官场不还是死水一潭,臭气熏天!若不给这些硕鼠蠹虫当头一棒,他们可知天道昭昭,律法森严!
「过往些许误会,缇帅大人大量,勿要怪罪,只望放眼万里,云烟过往,纵然老夫去位,宁夏文武也当唯朝廷之命是从,不敢稍有怠慢,定称缇帅之意。」刘宪手持圣旨,笑意晏晏。
「佥宪……哦不,该称司寇了,可否借圣旨一观。」丁寿笑得更加灿烂。
刘宪面露不解,还是将圣旨转呈。
丁寿打开略看,便嘻嘻笑道:「如此说来,司寇已不是宁夏守臣,那王命旗牌和便宜之权也与大人无干咯?」
「缇帅此言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丁寿抬手一个巴掌,直接将刘宪扇了一个跟头。
「佥宪!」「大人!」宁夏文武纷纷惊呼。
「刘宪法令不严,贻误军机,欺君罔上,罪在不赦,来呀,将他纱帽官服扒去,押入大牢。」丁寿向张雄带来的锦衣卫喝道。
那些锦衣校尉只是略微犹豫,便一拥而上,这位爷是自己顶头上司,不听他的话听谁的,至于捆的是哪个,谁操那个鸟心。
「丁寿小儿,你敢如此跋扈对我!满朝文武绝不会与你干休!」刘宪唇角破裂,脑子嗡嗡乱响,虽绳索加身仍旧死命挣扎。
抚衙亲兵欲上前解救,被夜不收拦在廊下,丁寿厉叱道:「刘宪获罪,再非宁夏封疆,尔等已非其属,还要随他作乱不成!」
一众亲兵震慑当场,不敢稍动。
张雄叹了口气,对着蠢蠢欲动的宁夏文武缓缓说道:「丁大人有御赐金牌,皇命特许,你等安敢造次!」
宁夏群僚面面相觑,人人惊惶不知所措。
过瘾!真他妈痛快!丁寿此时觉得便是为这事丢官去职也是值了,「老元戎,请吧。」
李祥突然停了咳声,挺直腰杆,顿时凛然有威,大步上堂,抽出一支军令道:「前卫指挥同知仇钺!」
「标下在。」仇钺上前。
「立率百骑渡河,持令解去霍忠兵权,率其所部,收复清水营。」
「得令。」仇钺肃然领命。
李祥又抽出两支军令,「宁夏卫指挥佥事李睿、杨忠!」
「标下在。」
「你二人各领所部驰援灵州守备史镛,鞑子久攻灵州不下,此时定然四处抄掠,你等趁机入城,待鞑兵闻得后路已断,张皇退却时,你等衔尾追击,解救被掳百姓。」
二人轰然领命。
「其余各将,整军备武,随老夫渡河杀贼。」
在李祥振聋发聩的吼声中,宁夏诸将眼神躲闪,寥寥应者,也是有气无力。
丁寿一直在旁用铁钎挑弄案前用来取暖的火盆,几下子便将火苗挑起,「天寒地冻,诸位似乎乏了力气,本官与诸位添把火如何。」
言罢,丁寿抬手将案上的奏本账册全扔进了火里。
「缇帅,你……」安奎瞠目结舌,不懂丁寿废了这么大力气,又将证据付之一炬是何用意。
宁夏一干人等却是又惊又喜,眉梢眼角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手里还有两个胡言乱语、为非作歹的家伙,不知宁夏同僚可有处置之法?」
「那两个王八蛋砍了就是,留着也是祸害。」丁广的笑容可说是奴颜婢膝,哈着腰谄笑道:「大人您说是吧?」
「这仓廪空虚,短了的口子若没有个熟知详情的仓吏,怕是支应不了大军开支吧?」丁寿阴阳怪气道。
董全干笑几声,「宁夏仓场十羊九牧,少个把人算得什么,我等竭诚报效,若少了一粒军粮,情愿人头相抵。」
丁寿缓缓点头,「军资无碍,诸位将军又当如何呢?」
「我等愿随总镇奋力死战,杀敌报国。」宁夏众将单膝点地,呼声震天。
*** *** *** ***
旌旗招展,甲光耀眼,一队队兵士开赴黄河渡口。
沿街的一所酒楼上,丁寿收回目光,转首对席上人笑道:「虽是贪官,可也确有几分才具,短短时日,军器粮秣齐备,大军开拔顺利,倒也出乎意料。」
司马潇冷笑,「这便是你不杀那些贪官的理由?」
「人都死了,谁来办事?」丁寿无奈将手一摊,「在此地我等两眼一抹黑,不啻盲人摸象,等一一梳理完毕,怕是鞑子都回草原过冬了。」
「不过是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模样。」司马潇讥笑不已,「宁夏镇内岂无许多如仇钺等洁身自好之人,何必多寻借口。」
仇钺?你以为让那小子出面不给好处的!丁寿腹诽,却没法在席上说出口,转对另一人笑道:「说到这,还要多谢萧兄,若非萧兄奔走联络,还真是难以请动李总镇出面。」
「此乃仇师兄之功,别情不敢冒领。」萧离谦辞退让。
「谁能想到,快意堂门下,竟有人隐身军中,萧老前辈交游之广,令人叹服。」司马潇若有所指。
萧离似乎未有所察,只是淡然道:「当年仇师伯闻得家祖声名,登门拜师,门前立雪,并许诺以军中之法训练快意堂弟子,敝祖父为其所感,破例将其纳入门下,不想却成了今日之果。」
「萧前辈真是慧眼识人,先有太原一刀韩魁楚创立紫凤旗,联姻金陵沈家,又有门人隐身宁夏军中,身居高位,更有别情公子名满江湖,快意堂红花绿叶白莲藕,可谓相得益彰啊!」司马潇俊目流波,瞥向丁寿。
丁寿好像未听出司马潇提点之意,闻言还连连点头,举起酒杯道:「萧老前辈有教无类,授徒有方,当浮一大白。」
木头!司马潇气得银牙暗咬,直想将酒杯摔在那张惹人生厌的脸上。
*** *** *** ***
巡抚衙门大牢。
一桌二椅,一灯如豆。
原本的衙门主人刘宪一身囚衣,枯坐在一张木凳上,凝视着桌上灯火,眼神呆滞,不知想些什么。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已是杯弓蛇影的刘宪登时跳了起来。
「谁?」
「我。」
声音尖细瘆人,刘宪听了却松了口气,「公公,您总算来啦。」
张雄苍白的面孔从阴影中显出,打量一眼牢房四周,用手帕掩住鼻子,「这般光景,委屈你啦。」
「张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啊。」刘宪苦苦哀求。
「别慌别慌,搭上来。」张雄挥手,后面随从拎着食盒进来,快速在桌上布置了几样精致小菜。
「咱们边喝边谈。」张雄给刘宪和自己各斟满一杯酒,举起杯道。
刘宪没有动,一脸提防。
张雄嘴角微翘,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又持筷在每样菜上都尝了几口。
刘宪见状放下心来,这几日也是苦惨了,当即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
看着刘宪毫无风仪的吃相,张雄摇头叹息,「你啊你,说你什么好,丁寿是天子玩伴,刘公公又那么死疼他,好端端的,招惹他作甚?」
「在下并未主动招惹,实在是宁夏这些丘八们无可救药,」刘宪强咽下口中酒菜,委屈至极,「在下已主动退避三舍,是他要揪着我不放,这小子如此不通官场世故,败坏成法,待到京中,定要到御前和他好好辩上一番。」
「还辩什么,你罪证确凿,李祥老儿和葛全巴不得摘干净自己,闹到御前,你也赢不了这个官司。」张雄皱着眉头道。
「可我冤枉啊,顺着这些丘八们,将他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又不是我的意思,逼急了,老夫将这口锅盖子自己给掀喽……」刘宪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愈来愈高。
「喊啊,接茬喊,看能不能把旁人招来!」张雄吊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刘宪。
「我……我真他娘的冤枉!!」刘宪颓唐跌坐。
张雄缓和语气,「你的委屈贵人们如何不知,可这口锅里炖着的又不止你刘宪和宁夏的这些小鱼小虾,若是揭了盖子,那些贵人们该如何自处?」
「那我进了诏狱该怎么说?」刘宪有些认命了,既然上了贼船,想半途跳河哪那么容易。
「这么想便对了,」张雄起身,宽慰地拍拍刘宪肩头,「大家为你想过了,牢狱之苦你就免了吧……」
刘宪心底萌生一丝希冀,「可免去牢狱之灾?」
张雄点头,「进了诏狱,你若再说出些什么刘公公不愿听的话,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不如直接将事情在宁夏了结……」
「在宁夏了结?怎么了?」刘宪突然反应过来,霍地起身,「你们要……」
张雄带来的几名随从忽然将刘宪摁倒,紧紧压住他的四肢。
「你们想杀……人……灭口……」刘宪甩臂蹬腿,却怎么也躲不开几人的压制。
「听说这间牢房便是当日贾时自缢的那间,也算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了。」张雄不理拼命挣扎的刘宪,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牢房来。
几个装满细沙的沉重布袋压在了刘宪胸口,沉沉的压迫感让刘宪气都喘不进来。
「我……我……要见……丁寿……」
最后的一句话让刘宪将肺腔内仅存的一口气都吐了出来,手脚无力挣扎了数下,一动不动。
「公公,人死了。」
张雄掩着鼻子凑近,将手背贴近刘宪鼻尖半晌,满意点头,「通传丁大人,犯官刘宪瘐毙狱中。」
用手帕拭了手,张雄瞥了一眼尸体,随手一丢,那方素白绢帕飘荡落下,正遮在刘宪死不瞑目的面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