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才放亮,谭淑贞便带着女儿匆匆来见丁寿。
“乾娘,何事这麽早?”顶着黑眼眶的贻红看着两人好奇问道。
“老爷可醒了?”谭淑贞面色惊惶,低声问道。
“才睡下不久,哪里会起这早起来。”同样折腾了一宿的贻青掩唇打了个呵欠,恹恹欲睡。
“乾娘若有急事,我这便去通报,咦!玉洁妹子,你可是哭过?”贻红发现周玉洁一双杏眼肿成鲜桃,甚是奇怪。
“没……红姐姐多想了。”莫说有谭淑贞这层关系,三女彼此间还有少时一段共同经历,熟稔得多,周玉洁强笑掩饰。
眼含薄嗔地瞪了女儿一眼,谭淑贞思忖一番,又道:“爷既未醒,我们便不搅扰,先自去了,你二人瞧着昨夜也未歇好,去补个觉,别伤了神。”
话音才落,便听里间传来丁寿懒洋洋的声音:“人都来了,就莫急着走了。”
“爷醒了!”贻青招呼一声,快步进了里间。
“乾娘稍待。”贻红连唤外间几个洒扫丫头打来热水,自己转身去寻净面洗漱一应器物,端了进去,玉堂春母女一时被晾在外边。
“妈……”周玉洁轻唤了一声母亲。
“住嘴!”谭淑贞气犹未消,她昨夜不察,女儿偷跑了出去,回来时衣衫不整,哭哭啼啼,把她唬得不轻,可待问明情由后却又吓得手脚冰凉,胆战心惊。
谭淑贞自东厂开始服侍丁寿,看着他步步高升,执掌锦衣,在外人眼中或许丁寿贪财好色,仅是走了狗屎运得刘瑾赏识,又逢迎拍马,讨了圣人欢心,才得今日地位,雪里梅那里更是将丁寿当作了恃权骄纵,欺压良善的小人佞臣,她却晓得这位爷内里绝非是旁人所见的放荡纨?表像,至于外间所谓“运气”之说,她更是嗤之以鼻,海东平叛,朝堂风雨,西北烽火,桩桩件件岂是仅靠运气好就能成事的,那些曾经鄙夷丁寿的人,如今坟头草都不知长了多高!
老爷爱美色,好享受不假,骨子里却有一股大异常人的狠辣果决,未尝与雪里梅计较,固然是那丫头沾了容貌姣好的便宜,让丁寿下不得狠心,更因那丫头其实并未触及他心底逆鳞,否则……谭淑贞回想起来也不知庆幸雪丫头命好还是慨叹老爷心软!
正是对这位爷的性子知之甚深,谭淑贞才更为女儿忧心,她所谓女代母偿,怕会让老爷起了旁的心思,以为自己早有离心离德之意,谭淑贞是做过当家主母的,哪家府内会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奴婢留在身边,良善些的三言两语打发掉,心底歹毒的直接将人灭了,毁尸灭迹再随便安个逃奴的帽子,办得简直不要太容易,自己管家许多日子,府内大事小情知道的也不少,若是母女二人因此恶了丁寿……谭淑贞不敢再往下想。
“女儿只是不忍见母亲受苦……”周玉洁嗫喏道。
“我受什麽苦楚了?莫说老爷素来待我不薄,便是真有什麽责罚苦难,我也是心甘情愿,你也不摸着良心好好想想,没有老爷,你娘我不过是教坊司里任人打骂欺淩的孤老婆子,你如今又还哪有命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谭淑贞厉声叱责,玉堂春心中委屈,眼泪又止不住垂落。
“你还有脸哭?还不与我一同跪下,听候老爷发落!”谭淑贞撩裙跪倒,叱喝女儿道。
谭淑贞前所未有的严厉责?,周玉洁不敢辩驳,陪着母亲无声跪倒,珠泪挂腮,凄婉哀怜。
“好了,大清早的,哪来恁大火气。”隔扇门开启,穿戴整齐的丁寿在二女扶持下步了出来。
贻青见二人姿态心中好奇,开口想问被贻红眼神制止,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话。
“婢子女儿不懂事,昨夜冲撞老爷,求老爷恕罪,您如何责罚奴婢二人都甘心承受,只求看她少不更事的份上,饶她一条性命。”谭淑贞谦卑言道。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为人子女,有甚可怪的。”丁寿轻笑,“淑贞,你随丁某时日不短,服侍也算尽心尽力,今儿爷只要你一句心里话,你心中可真想离开此地?”
“断无此事,求爷您明察。”谭淑贞仓皇叩首,用力甚重,雪白额头瞬间一层尘灰。
“娘……”周玉洁哀婉唤了一声,扶住母亲肩头。
“啪”的一声脆响,谭淑贞扇了女儿一记耳光,喝道:“都是你这孽障,不知感恩,四处生事,今日便替老爷处置了你,也省得日后招祸。”
“欸,这是作甚?”丁寿蹙眉,令贻青二人拦住还要再打的谭淑贞,正色道:“你也不要多想,爷是诚心问询,你二人本大家出身,寄人篱下本属无奈,你若真心想走,丁某绝不阻拦,你我三人离离合合也算一场缘法,断不会让你净身离去,爷当为你二人准备一份产业,保你母女一世衣食无忧。”
谭淑贞连连摇头,哀声道:“奴婢母女得老爷援手慈悲,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真心实意服侍报答,求爷莫再说这些折煞奴婢的话。”
丁寿摇头叹息,“欸,当日救你是举手之劳,为玉姐儿雪冤是职责所在,你若执念于报恩,则大可不必,罢了,也算缘分尽了,你去帐房支……”
“老爷!”谭淑贞抢声打断,凄声道:“老爷若真恼了奴婢,婢子母女不敢?颜再留,但也无颜要府上赏赐。”
丁寿攒眉,“你二人孤苦无依,如何过活?”
谭淑贞跪直身子,将头上乌云如瀑垂下,哀怨道:“寻一庵堂,日夜焚香祷告,祈求老爷平安福报,了此残生罢了。”
丁寿扬眉:“这又何必?”
“大人,娘是真心诚意报答服侍,求大人恕妾身无知之过,收回成命。”自幼便知母亲说一不二的坚忍性子,周玉洁晓得她并非虚言,立时磕头悔过。
见母女二人并排跪在地上,泪珠莹然,风姿楚楚,丁某人如何舍得再多怪罪,当下摆手道:“既如此,适才之言便当丁某没说。”
“奴婢谢老爷,定当竭心侍奉,报答您老恩典。”谭淑贞转忧为喜,忙拉着女儿拜谢。
泪水未绝,笑靥生春,美貌的四旬妇人身上别有一番风情,丁寿踱步上前,托起她雪白圆润的下颌,似有心似无意地笑道:“竭心?若是用身子侍奉呢?”
丁寿愈是轻佻嬉笑,愈见心中已无芥蒂,谭淑贞欣喜之余,也不顾女儿在侧,俊目流波,媚声讨好道:“只要爷开心,奴婢尽心竭力,义不容辞……”
“说得好,哈哈……”丁寿哈哈大笑,甚为满意。
周玉洁不想适才还掏心掏肺一副为母女二人打算的丁大人,转眼间就露出一副登徒子的下流好色模样,连自家这女儿在眼前也不避讳,不过殷鉴不远,她不敢再多做置喙,只是粉腮垂胸,缄默不语。
斜眄苏三,丁寿一声轻笑,未作他语,见几人雨霁云消,贻红凑上前道:“爷,可要传饭了?”
丁寿点点头,嘱咐跪着的二人道:“起来吧,想来也未曾用饭,一起吃吧。”
招呼丫鬟摆了桌面,丁寿摩挲着下巴道:“昨夜的事哪说哪散,都不要再提了,赶上你母女二人都在,有个事与你们分说。”
谭淑贞起身,“爷请吩咐。”
“坐下坐下,内院的人没由子这般见外,爷昨儿想了半宿,玉姐儿这般没名没分的住在府内,确不是个法子,知道的是有你母女二人这层关系,不知道的还当爷们贪图美色,有非分之想……”丁寿丝毫不亏心地说道。
“为大人添了麻烦,是妾身不是,这便搬出府去,以塞流言。”周玉洁道。
“想多了不是,莫说坊间蜚短流长,就是朝堂上那些嚼舌头根子的,爷也权当他们放屁,丁点儿不放在心上,”丁寿摇头晃脑道:“只是碍着你与王顺卿那层关系,若流言传到他耳朵里,怕是会坏了你的红鸾星。”
周玉洁玉面涨红,肃然道:“我与三郎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他断不会疑……”
“好了好了,”丁寿摆手打断周玉洁的慷慨陈词,“权当丁某小人之心,不过顺卿怎样想是他的事,丁某却不可置若罔闻,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出来……”
“哦,老爷有何良策?”毕竟关涉女儿终身归宿,谭淑贞急切问道。
“为堵悠悠众口,丁某决意收玉姐儿为义女。”丁寿颇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洋洋自得。
没听到接踵而至的赞扬谀词,谭淑贞母女连同旁边的青红二人都面面相觑,怎麽也想不到丁寿说出这麽一个古怪主意。
“娶养女可是重罪,有《大明律》在前,谁还会怀疑我二人有瓜李之嫌?”丁寿对自家妙计没有得到应当的附和相当不满。
“爷说的是,可这义女之说……”枕席侍奉是一回事,可女儿如果堂而皇之的管丁寿叫爹,谭淑贞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彼人与己也大不得几岁,如何张嘴认父,周玉洁也玉面绯红,尴尬道:“玉洁谢过大人垂爱,只是……防人口舌也不必拘泥父女,若大人不嫌玉洁资陋位卑,妾身乞恳与大人结金兰之……”
“然后爷和你一起拜乾娘麽?爷好心救了人,回家里还倒跌了一辈,凭什麽呀?!”丁寿翻着眼睛诘问。
这不就是胡搅蛮缠麽?谁让您跟着叫妈来着呀,贻青贻红二人在后面已经开始捂嘴偷笑。
“玉洁不要胡闹,爷本是一片好意,便照爷说的办吧。”谭淑贞心结去得快,义父义女什麽的不过是掩人耳目,大明律法不许庶人蓄奴,许多富贵人家里不照样奴婢成群,在官面文书上载明都是养子养女即可,自己母女反正都要为奴为婢地报答老爷了,换个称呼有何不可。
母亲都发话了,周玉洁也不好执拗,盈盈下拜见过义父,满足了恶趣味的丁二哈哈大笑,唤人摆酒庆贺,许诺待来日召齐了府内人再大摆宴席,几女也认命由他胡闹。
一顿乱哄哄的早饭还没吃完,有丫鬟来报:刘公公登门。
大清早的,老太监不在司礼监办公,跑二爷家里作甚?丁寿心中疑惑,让谭淑贞母女自行用饭,他匆匆迎了出去。
“妈,哪个刘公公让大人这般慎重啊?”周玉洁问母亲道。
“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刘公公啊,对老爷有提拔知遇之恩,”昨夜至今的心头重担放下,谭淑贞轻松许多,自斟了一杯酒笑道:“老爷昔日在东厂时,没少得他老人家照拂,自与对别人不同。”
周玉洁心头一跳,急声道:“刘公公此前一直提督东厂?”
“对呀,”正自斟自饮的谭淑贞虽对女儿情急之态有些奇怪,还是哂笑道:“从弘治爷那会就是,正德元年末改掌司礼监,刘公公才卸了东厂的差事,怎麽啦?”
“无事。”周玉洁目光闪烁,强颜笑道。
*** *** *** ***
“无事?”刘瑾吊着眼睛打量丁寿,“你小子可别诓我,刘至大兵部报功的奏本呈上去,厂卫中人连着咱家都叙功不小,唯独你的功绩被万岁御笔抹去,你竟然说无事?”
小皇帝真记仇了,丁寿心里撇嘴,面上笑道:“真没什麽大事,只是昨儿个不小心惹了陛下不豫,想是陛下还没消气。”
刘瑾点头,“嗯,咱家听说了,连原本要赐的蟒袍都收回了,按说依你与万岁爷的交往,不应该如此啊,究竟是什麽事?”
“嗨,小子自作自受,万岁爷也不愿多让人知晓,您老就别多问了,左右真的无碍。”丁寿拢袖苦笑。
刘瑾失笑,“哥儿嘴巴倒严,也好,天家无小事,你知晓为陛下守秘,也不枉万岁与你相交一场,封赏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陛下不是记仇的性子,咱家早晚给你找补回来。”
“有公公在,小子有何可担心的,只是眼前有点小麻烦,需要公公指条明路。”丁寿恭维道。
刘瑾笑道:“说说。”
丁寿便将张家哥俩递小话的事说了一遍,委屈道:“张家二位侯爷也真不知好歹,为他们脱了一场大难,谢字没听到半句,反过来处处搬弄是非,可见世上好人真是做不得。”
“你还觉得冤枉了不成,”刘瑾淡然一笑,“罢二位侯爷的朝参,不就是你给陛下出的主意?”
“那只是略施薄惩,咱为了遮掩他们的罪过,杀人灭口的手段都用上了,他们哥俩不能只记着这点小事吧?”丁寿郁闷道。
“哥儿你心里何尝不是只记得对二侯的援手之恩,将得罪他们的事抛之脑后?”刘瑾反诘。
“我……”丁寿哑口无言,半晌憋出一句:“您老倒是想得开,能为他们开脱。”
“人性如此,何须开脱,咱家不过多活几年,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刘瑾嗤笑一声,“寿哥儿,咱家与你做个赌如何?”
“您老还有这个心思?”丁寿没好气道。
“消遣解闷麽,”刘瑾微笑:“如果你自己应付过去这波麻烦,你前番说的掌兵之事,咱家可再重新考虑。”
丁寿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咱家几时对你食言。”刘瑾庞眉微挑。
“这未免便宜小子了,缇骑虽然不才,掌握几个把柄还是轻而易举的,若不是碍着太后面子,那二位侯爷怕是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丁寿胸有成竹。
“你的麻烦岂止在禁中,”刘瑾轻轻搓手,笑眯眯给丁二泼着凉水,“此番叙功不论,朝中那些聪明人怕会品出一些别的意思,遇事生风,蠢蠢欲动,你的好日子怕是到头咯……”
“公公是说……会有人挖小子的墙角?”丁寿目中厉色一闪。
“佛曰:不可说。”刘瑾仰头一个哈哈,“总之,这次你一人去抗,与咱家无干。”
见丁寿面露苦相,刘瑾揶揄道:“若是觉得自己没那个肩膀,不妨服个软,咱家替你料理,不过你那些不安分的心思趁早与我息了,如何?”
丁寿乾笑几声,“谢公公垂爱,不过若是连对手都不知道便举手告饶,岂不输得过于冤枉,小子也属实有些好奇,究竟什麽人不知死活。”
刘瑾呵呵笑道:“好,有骨气,咱家拭目以待……什麽人?!”
“妾身拜见刘公公。”周玉洁轻移莲步,自后堂绕出,敛衽作礼,奉起托盘道:“公公请茶。”
“何人?”刘瑾收了笑意,冷声问道。
“这就是那个玉堂春。”虽然不知玉姐儿为何来到前边伺候,丁寿还是笑着对刘瑾解释。
“苏三?!”刘瑾细细端详了一番,周玉洁凝眸对视,毫无怯色。
良久刘瑾方点头道:“嗯,不错,人如其名,莹白胜玉,满堂生春,你小子因这女娃惹下风流债,不亏,不冤。”
“公公说笑,这是小子今儿早上才认的义女。”丁寿一本正经道。
“什麽?!”刘瑾失色。
见刘瑾失态,丁寿如小狐狸般奸笑,“有这层关系,旁人问起,总不会再想些有的没的风流韵事吧。”
刘瑾捧腹大笑,翘着兰花指骂道:“哈哈……,难怪太后常称你作”小猴儿“,你这猴崽子,果然一肚子弯弯绕,有趣有趣。”
丁寿尽量谦逊笑道:“公公过奖。”
周玉洁在二人几前摆了茶,并未急着退下,只是移步一旁伺候。
刘瑾捧着茶盏,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忽又道了一声:“可惜,实在可惜。”
“可惜什麽?”丁寿问。
“咱家看这妮子婀娜娉婷,颜色不俗,哥儿你竟只认了作个义女,真是可惜。”刘瑾大摇其头。
你老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丁寿看着一旁侍立的周玉洁,叹口气道:“没法子,她与南京户部侍郎王晋溪三子王朝儒互定终身,早有情义,小子纵有寻芳探幽之情,却无横刀夺爱之意。”
当着乾女儿面,丁寿还真不掩藏自己的龌蹉心思,周玉洁面上也未见异色,只是小心打量着刘瑾。
托着盖钟,刘瑾用碗盖轻轻撩拨茶汤浮沫,漫不经心道:“当什麽事,你若真有这个心,莫说王家三小子,就是王琼——咱家也寻个由头把他打发了。”
周玉洁心中一紧,终于变了脸色。
公公诶,您给我留点好人缘吧,丁寿忙道:“不劳公公费心,她二人朝夕相伴时日不短,早已耳鬓厮磨,情根深种,便成全这一桩姻缘吧。”
这话您老明白了吧,苏三已经被王三睡了多少日子,当日还是因为您老耽搁才没去坏他们好事,现在您想主意往二爷院子里塞,晚咯!二爷何苦枉做这个小人!
“哦?”刘瑾微露讶异,转首又凝睇周玉洁,庞眉轻攒,“奇怪……”
“奇怪什麽?”丁寿好奇。
“没什麽,许是咱家走了眼。”
刘瑾摇摇头,抿唇就茶,茶方入口,身子微微一顿,周玉洁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好茶,真是好茶。”刘瑾赞道。
丁寿得意:“王鏊老儿送给陛下的碧螺春,公公喜欢,一会儿回府带上两斤。”
“好,咱家便借寿哥儿你的光了。”刘瑾仰头一饮而尽。
再好的茶也没这般牛饮的喝法,也不怕烫舌头,老太监这是怎麽了,丁寿心中纳闷,却见刘瑾面色突变。
“茶里……有毒!”
“公公!!”丁寿抢步上前欲待扶持。
一道犹如鬼魅的身影闪入堂内,剑光似电,直刺丁寿咽喉。
“无三,住手。”刘瑾闷喝。
剑光顿敛,又薄又窄的剑身轻轻颤动,细若嫩柳的剑尖仍锁定丁寿咽喉。
“柳老大,其中有误会。”丁寿惶急向面无表情的柳无三解释。
“哈哈……”一阵凄厉大笑,周玉洁状若疯癫,厉声道:“恶贼,你也有今日!”
丁寿恍然大悟,暴喝道:“怎麽回事!?”
周玉洁扑通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莹白如玉的额头顿时隐有血迹渗出,凄声道:“此事皆小女子所为,自当一力承担,断不会牵连大人,大人对我母女大恩大德,妾身来世结草衔环……”
“爷们说过,别他娘和我提来世!”丁寿火大,刘瑾是在我这儿出的事,下毒的人偏又是自己新认的干闺女,能没牵连麽。
“公公,小子为您驱毒……”
刘瑾摆手止住丁寿,冷眼瞧向周玉洁,“何人指使你的?”
周玉洁螓首微扬,倨傲道:“无人。”
“今日你说出幕后主使便罢,否则……来人,将谭淑贞与爷押过来。”丁寿如今趋于暴走,引狼入室,给自己添了天大祸事,可没好心情闲磨牙。
“大人!”周玉洁慌忙道:“事皆妾身一人,家母并不知晓,求大人明察。”
“咱家与你有仇?”刘瑾沉声道。
“仇深似海!”周玉洁切齿。
刘瑾冷笑:“女娃儿才多大岁数,想与咱家结仇怕还没那个福缘,替哪个冤魂索命?”
被一语道破的周玉洁娇躯颤抖,显然激动至极,“恶贼,还记得周彦亨麽?”
“周彦亨?”刘瑾重复了一声,缓缓摇头。
“恶贼你害人太多,已经记不清了麽?”周玉洁眼见适才刘瑾随口间就要倾陷王琼父子,心中所想更笃定了几分。
“先帝时任大同巡抚,因事获罪而死,妻女充入教坊,那周彦亨便是此女的生父。”丁寿知晓周家母女来历,急声解释。
“与咱家有何相干?”
“恶贼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悔!”周玉洁怒目道。
“你给我闭嘴!”丁寿急道:“公公莫与她计较,先驱毒才是正经。”
刘瑾眼皮微抬,“哥儿可是怕咱家死在你处?”
我能不怕麽!丁寿眼泪都快下来了,“小子是担心您老身体……对呀!”
忽然灵光一闪,丁寿箭步上前,握住周玉洁皓腕,高喝道:“你下的什麽毒?解药何在?”
周玉洁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贱人!”丁寿真的恼了,举手将她抽倒在地。
“爷——”一声凄厉呼号,闻讯赶来的谭淑贞恰看到此幕,仓皇失措地扑倒在地,为女儿哀哀求告。
“看你女儿做的好事!”丁寿暴跳如雷,白老三说的没错,宅里女人一多,果然麻烦无穷。
“玉姐儿,你这是做的什麽糊涂事啊?!”本以为母女团聚,共用天伦,谭淑贞怎麽也未料到女儿会自寻死路,对刘太监投毒。
“娘,你不晓得,害得周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便是此贼,”周玉洁戟指刘瑾,恶声道:“父亲落罪身亡,我母女沦落风尘,皆是拜他所赐!”
“这……从何说起?”谭淑贞惊诧莫名,她对此一无所知。
“是啊,玉洁,这其中可是有什麽误会?”一同赶来的贻红也错愕不解。
“不会错的,”周玉洁珠泪盈盈,悲声道:“女儿当时年纪虽小,那日所见却永生不忘……”
*** *** *** ***
“爹……”一个扎着双髻的华服女童蹦蹦跳跳跑进了一件陈设古雅的书斋。
房里无人,女童失望地噘起了嘴,正要去别处玩耍,忽听得外间人声,女娃促狭一笑,猫腰藏进了宽大的紫檀书桌之下。
书斋外进来两个人,女童的视线中只能看见二人半身,栗色袍子的是爹爹,另一个青袍衣角的却不知是哪个。
“公公,那件事可有眉目?”爹爹的声音有些急切。
“周大人且放宽心,东厂做事还会有何纰漏,您纵然放心不下咱家,还对督公老人家不放心麽?”这个叔叔的声音好怪,又细又尖。
“在下怎敢,厂臣贤名朝野皆知,诶,若非事关重大,在下下车未久,大同无可靠亲信之人,断不敢劳烦督公。”
“咱家明白,大同这潭水深得很,小心些也是对的,若非有督公亲笔书信,周大人您也不会对咱家开诚布公啊。”
“惭愧,昔日都门时多聆督公教诲,急切间求助无门,只好病急乱投医了。”
“投得好,这一投不就得了良医妙药了,哼,这帮家伙也忒不成器,军资也敢倒卖,眼中可还有皇上和朝廷!”
“若只是求财倒还罢了,只是这物资去向……令人堪忧。”
“周大人的意思咱家明白,那就速将证据交给咱家,立即飞马送往京师。”
“这个……”
“怎麽,周大人还是信不过我?”
“不敢,只是兹事体大,担心路途闪失,还是慎重行事,由朝廷明旨遣使交付为妙。”
“呵呵,周大人不愧是两榜出身,行事缜密,便照大人说的办,只是那证据帐册可要妥善保管,别教督公失望。”
“公公放心。”
青色袍子站了起来,踱步到书架前,笑道:“大人藏书甚多,只是观这书帙函盖,恐有些日子未曾开启了。”
“教公公见笑,整日忙于俗务,却是荒疏了圣人教诲。”
垂下的青色袍袖中露出一角信函,“大人过谦,仕途险恶,其中学问可远在经史子集之上。”
“谢公公教诲。”
“什麽人?”青袍人扭身厉喝。
爹爹快步走向房门,只见青袍袖口迅速抬起,再落下时已不见了信函踪影。
“外面并无人影?”
“许是咱家眼花,自打接了这桩差事,整日里杯弓蛇影,大人见谅。”
“哈哈,公公言重,彼此彼此。”
“面上无光,无颜见人,就此告辞。”
“送公公。”
二人行至门边,青袍扭身道:“有些话咱家不得不说,内外交接,对督公名声有损,对大人也甚为不妥,那封信……”
“那个……公公放心,早已烧掉了。”
“好,好,哈哈……”
送走客人的周彦亨返回书房,只见年方十岁的女儿正仰望着一排书架,似乎寻觅着什麽。
“玉姐儿,你在做什麽?”
“爹,适才那个叔叔好像……对了,那个叔叔的声音好怪,像……嗯,像鸭子叫……”
“不许无礼!”周彦亨大声斥责。
“是。”玉洁委屈地垂下了小脑袋瓜。
周彦亨对这个粉雕玉琢又冰雪聪明的女儿素来疼爱,见她怏怏不乐,笑语道:“子曰:非礼勿言,你娘难道没教过你?”
玉姐儿不服气地一扬头:“自然教过,今日还教了我一首新词呢。”
“哦?来,写与爹爹看。”周彦亨坐在书案后,拿起一支笔道。
玉姐儿立将适才想做的事忘之脑后,欢欢喜喜坐在父亲膝上提笔书写……
*** *** *** ***
“翌日官军即来抄家,从书房内搜出书信,硬诬父亲通敌倒卖军需,分明就是东厂恶贼栽赃嫁祸,我好恨……当初怎就未能提醒爹爹,今日恶贼当面岂能放过,我与你不共戴天……”
“啪!”谭淑贞一掌打断了正自切齿腐心的周玉洁。
捂着脸上热辣指痕,周玉洁错愕道:“娘……”
“忤逆不孝的畜生,当日未能提醒你父也就罢了,怎地如今连人也认不清!”谭淑贞急怒攻心,面色铁青,“你父获罪在弘治十二年,彼时刘公公还未提督东厂,如何能怪到他的头上!”
“不,不可能!”周玉洁脑中“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玉洁妹子,你可能不晓得,当日你逃出的戏班便是刘公公门下的,那时刘公公任职钟鼓司,岂会提督东厂。”贻红介面道。
“什麽?那戏班是……他的?”周玉洁惊疑不定。
“可不是麽,你逃出去后刘公公才执掌的东厂,哪会参与陷害周家,你素来聪慧,怎地此番连人也认差,干出这冒失事来。”贻青埋怨道。
“我……”周玉洁百口莫辩,掩面恸哭,她那时一是年幼,不晓其中内情,再则日思夜念,乍一听仇人露面,心中先自乱了,一心只想报仇雪恨,其余竟未多想,竟做出如此错事,连累母亲恩人,可如何是好!!
“想哭待会子再说,将解药交出来。”丁寿这边急得火上房,若不是刘瑾还沉得住气,他哪有那个耐心听她讲故事。
“没……没有解药,我用……用的是……是雪妹妹的相思子手串。”周玉洁抽噎道。
“红豆?她留此剧毒之物作甚?”丁寿瞪圆了眼睛,合着自个儿内宅里处处杀机啊,雪里梅那小丫头哪天想不开来个玉石俱焚,二爷立时翘辫子。
“那是她与杨公子定情之物……”周玉洁悔恨交加,泪水如断线珍珠,不停滴落,“此事与她无关,是我听闻此物剧毒,才用来……呜呜……”
“管好你自己吧,”丁寿吼道:“来人,快去……去将谈先生请来。”
梅金书此时尚在太医院,丁寿省起家里还有一个女医,立时命人去唤。
“好了,鸡飞狗跳的,惹人厌烦,不必费事了。”刘瑾不耐道。
祖宗诶,是你饮了毒酒,怎麽还当没事人似的,丁寿哭丧着脸道:“公公若嫌烦,便让小子替您运功驱毒,相思子名字好听,毒性可也剧烈,您这饮了一整杯的茶……”
“咱家喝那杯茶是为了听故事,故事听完了,茶还留有何用!”刘瑾伸出左手,五指向下,垂在那杯只剩茶叶的空杯上方。
只见刘瑾面上青气一现,左掌中指间顿时喷出一道水箭,源源不竭,转眼间茶盅已被注满,热气腾腾,犹如新茶初奉。
“一滴不少,如数奉还。”刘瑾不屑冷笑:“区区毒物,也想要咱家性命!”
丁寿瞠目挢舌,催动真气,借血液回圈逼出毒性,内力深厚之人皆可为之,可如老太监般将饮入腹内的毒茶原封不动由指尖排出,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老人妖莫不真是个妖精!
刘瑾振袖而起,“将这女娃儿带回去。”
谭淑贞虽不知刘瑾逼茶之术如何高深莫测,但也能看出刘瑾无恙,暗祷苍天保佑,此时听闻还要将女儿带走,立时魂飞天外,扑前求告,但手指一碰刘瑾衣摆,便被一股大力反震跌倒,摔得不轻。
谭淑贞不顾疼痛,再度爬起,重重叩首道;“公公开恩,小女年幼无知,是奴婢教导无方,愿以身代,求公公饶她一条性命吧!!”
刘瑾冷冷道:“她的性命不在咱家,在寿哥儿那里。”
谭淑贞闻言立即转身叩求丁寿,声声泣血,几个头磕下去额上已是鲜血淋漓,贻青二人也随同跪倒。
“娘!”已被柳无三擒拿的周玉洁挣扎着要去搀扶母亲,柳无三并指一戳,娇躯无力软倒。
丁寿神色变幻,踟蹰道:“公公……”
“不必多说,你我间的彩头又多了一个,你好自为之。”刘瑾说罢,拂袖而去。
“玉姐儿——”谭淑贞一声悲呼,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扶她下去,好生将养。”此时丁寿无意迁怒,吩咐道:“把雪里梅那两个给我看起来,从头到脚细细搜一遍,连个发丝儿也别放过,看看都藏了什麽劳什子。”
众人听命退下,丁寿拧着眉头,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个赌二爷还非赢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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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京城,数个高门大第的暗室内人影幢幢,私语窃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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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锦衣帅与权阉之间起了龃龉?”
“千真万确,那个被丁南山收入府中的苏三在丁府中向刘阉投毒,刘瑾怒气冲冲将那女子押回,事关自家性命,绝不会轻纵,以那小贼好色如命的性情,心中定生不满。”
“欸,果然风尘中多奇女子啊,我等自诩名士风流,岂不愧煞!”
“可惜事竟不成,令人扼腕。”
“不急,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等坐山观虎斗即是。”
“若是斗不起来呢?毕竟只是一欢场女子,弃之何惜?”
“二贼俱受圣宠,内掌司礼批红之权,外有缇骑侦巡天下,狼狈为奸殊为难制,今日既生芥蒂,何不推波助澜。”
“借题发挥?”
“试探二人是否果真反目,成,则断他一条臂膀,不成,也可在二人间埋下一颗钉子,老夫只忧心一件事……”
“何事?”
“附耳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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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刘瑾那老狗与丁寿小狗贼翻脸了!”
“呵呵,倒真成了狗咬狗,一嘴毛了。”
“活该,打了宗悦不说,还罢了咱们的朝参,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因为他的缘故,连进仁寿宫都不如往日近便,让刘瑾弄死他才好呢,呸!”
“不止于此,宫里传来消息,那小子不知因为什麽,连皇上也不待见他,真是活到头了。”
“嘿嘿,真是不开眼啊,办了几件差事,便以为自己了不得,连皇家的人也敢得罪,咱和万岁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他算个什麽东西……”
“你这话说的透彻,出生入死再大的功劳也不如和宫里贵人打点好关系,咱张家富贵是依仗当今太后,为了子孙将来,咱哥俩也要早做谋划,把事办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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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出去了?”刘瑾歪在罗汉榻上,笑语晏晏,毫无火气。
“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想来此时已全都知道了。”白少川垂手肃立,轻声回话。
刘瑾满意点头,“那女娃儿怎样了?”
“服了药已然睡下。”
“嗯,看好了她,别让她想不开寻了短见,免得咱家到时输了,给寿哥儿交不出彩头。”手指轻敲着炕桌,刘瑾笑道。
白少川欲言又止。
“有什麽话就说,与咱家不必藏着掖着。”
“消息传出,丁兄往日得罪那些人的同僚故旧,还有那些平日对公公敢怒不敢言的,定然纷遝而至,丁兄此番必成为朝野众矢之的,公公放心的下?”
刘瑾嘿然,起身来至窗前,扶槛望向头顶明月,悠悠然道:“迟早都要放下,仕途遍地荆棘,宦海处处惊涛,这风风雨雨能吹打的别人,难道吹打不得他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