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保留原职即可,何以还要另生枝节,谈什麽叙功封爵啊!”神周急得在丁府花厅内来回转圈,如碎嘴婆婆般叨叨不停。
“区区小事,少将军不必言谢。”丁寿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
你哪句话听出小爷要谢你来着!神周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老爷子此番嘱托自己进京送礼,纯粹是把银子扔到了水里,这位爷就是个无事生非的搅屎棍子,好事都能搞砸咯。
“缇帅,其实家父只想继续为国戍边,并不计较什麽爵禄浮名……”甭管心里多窝火,神周尽量挤出几分笑容。
丁寿“哦”了一声,“无妨,待陛下下诏授爵时总戎请辞不受即是。”
真能下诏谁他娘还会去辞啊,神周真想掐死装傻充楞的丁寿,苦着脸道:“廷臣会议,万一事有不遂,家父的老脸往哪里去搁!”
丁寿自得一笑,“少将军不必忧心,参与廷议的人可多了,在五府都督和六部那些卿贰官眼里,丁某还是有些排面的。”
“可是……”朝上境况神周也曾听闻一些,忧心忡忡道:“此事关键还在兵部,刘部堂那里……”
“刘至大?”丁寿咧嘴一乐,“而今他自顾不暇,可比你还要愁烦呢……”
*** *** *** ***
“怎麽办!怎麽办!”此时的兵部尚书刘宇还真是坐困愁城,焦灼万分。
“部堂何事烦心?”杨廷仪看着坐在那里一派愁云惨澹,长吁短叹的上司,满是疑虑。
刘宇喟然道:“你还不知,丁南山那小儿将给事中胡玥与御史王鉴俱下了诏狱。”
杨廷仪闻言悚然一惊,“因何罪名?”
“掩罪渎职。”
作为刘宇心腹,杨廷仪深知老上司任官履历,倒抽一口冷气问道:“可是部堂大同任上出了纰漏?”
“老夫现在忧心的便是这个,当年大同府藏亏空甚多,那二人也都知情,如今科道查盘钱粮,锦衣卫奉旨会勘,观丁南山之意,似要牵连老夫当年任内之事,”刘宇怅然一叹,懊恼道:“早知如此,真不该冒领那丁南山的功劳,引得他如今挟私报复!”
杨廷仪唇角微微一挑,转瞬面色如常,轻笑道:“部堂何必劳神烦忧,您老乃刘公公贴心之人,这查盘之事究是内相制衡手段,查谁也不会查到部堂您的头上。”
刘宇听了这话愁眉稍解,心情舒缓许多,“话虽如此,但那锦衣卫惯常遇事生风,丁南山行事更不可依常理度之,万一他记恨前事……”
“纵然丁南山不分轻重一心生事,刘公公又岂能置之不理,眼看祸起萧墙呢,况且那大同府藏虚耗,又非部堂一人任上之过,只要上表陈明,将己身摘个干净,刘公公顺水推舟,想来这事情也便一笔揭过了。”
杨廷仪一番开解,刘宇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哈哈大笑道:“正夫果真有子房之才,老夫心乱如麻,一时竟失了方寸,教正夫见笑。”
杨廷仪谦卑一礼,连称不敢,“部堂所思所虑皆兵戎大略,自难细忖些许小事,下官愚者千虑,偶有一得,万万不敢与部堂作比。”
居功不自傲,把面子里子都留给了上司,这样的部下谁不喜欢,刘宇捋须笑道:“正夫之劳,老夫一一记在心底,来日必有相酬。”
“卑职先谢过部堂。”
“此番奏章还要劳烦正夫起草。”即便兄长入了阁,杨廷仪还是一如既往谦逊守礼,不骄不躁,刘宇越看这部下越是顺眼。
“卑职义不容辞。”
*** *** *** ***
“臣在大同巡抚之时,正值虏贼猖獗,地方残破,募军市马,筑堡修边,岁无宁期,出入锋镝,万死一生,至于收放粮草不过提督大纲,岂能一一周悉,库藏虚耗历年久远,若果事有干臣,彼时科道岂容不劾!况臣已授宫傅之职,委托司马之任,圣恩优渥,伏望少垂优礼,将远年巡抚任内事听与开释……”
刘宇朗声吟诵,频频点头,“好,有理有据,有礼有节,任谁看了定要掂量一番,老夫这个才受封的太子太傅,若是受了边储之事牵连下狱拿问,圣上面上也不好看,嗯,新都杨氏,果然文采非凡,哈哈……”
“谢部堂褒奖,只是……”杨廷仪略略躬身,“上陈之前,还是要先请内相过目。”
“那是自然,其实递给刘公公就等同递与了皇上,大家心知肚明。”刘宇有些得意忘形。
杨廷仪垂目低眉,对上司的口不择言充耳未闻。
*** *** *** ***
“那奏章刘至大可满意?”文渊阁大学士杨廷和立在书案后,提笔蘸墨。
“小弟的奏章他几时不满意,”杨廷仪面对兄长,终于露出几分卖弄的得意神情,“急匆匆带着去见刘瑾了。”
杨廷和比量着案上纸卷,似在思量书字架构,闻了兄弟自夸之言轻笑一声,“倘若无你,真不知刘至大该如何是好!”
“兄长,小弟有一事不明……”杨廷仪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便是,你我兄弟无须遮掩。”
“刘至大与丁南山失和,无论谁胜谁负,终是他们狗咬狗,我等该乐见其成,何以让小弟为他尽力申辩?”
“你觉刘瑾查盘天下府库钱粮,所为何来?”杨廷和反问兄弟。
“无非打击异己,为其权势张目而已。”杨廷仪鄙夷道。
“可偏有些不明事理之徒以为那刘瑾是在为国除弊,”杨廷和冷笑,“刘瑾裁撤冗官,追责错案,踏勘皇庄田亩,件件邀名之举,很是蛊惑了一批人心。”
“不是一些行事只凭一腔热血的官场莽夫,便是贪慕权位的仕林败类,掀不起多大风浪,刘阉风评如何,天下皆知。”杨廷仪不以为然。
“可这些人一旦多了,吾辈士大夫还有何颜面!”杨廷仪沉声道:“恰好丁南山无端兴事,牵扯到了刘至大,老夫倒要看看,事涉刘阉党羽,他又该如何处置,也让旁人借机看清权阉面目!”
“看清又如何,陛下信任刘瑾,远胜臣僚,只要刘阉圣眷一日不衰,我等便难动他分毫。”杨廷仪一言道出其中关节。
杨廷和沉吟不语,忽然笔走龙蛇,四个墨蹟淋漓的大字挥手而就。
“三弟,你看愚兄这几个字如何?”
“大哥的墨宝从来汪洋恣肆,小弟拍马难及,”杨廷仪笑着来到那副龙飞凤舞的草书近前。
“境由心生?”
“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如今刘瑾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坊间传之以”立皇帝“之名,愚兄也是好奇,他还能否恪守阉奴本分……”
*** *** *** ***
刘瑾府中正在议事。
“各边年例银的事查得如何了?”刘瑾淡淡问道。
户部尚书顾佐座上回道:“经户部案卷查调,自弘治十五年至正德三年,预解辽东、大同、宣府、宁夏、甘肃、榆林各边年例银并奏讨银两一共五百四万六千七百五十三两有奇。”
刘瑾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按皇上旨意,科道官分行稽核籴买粮料草束,使用若干,折放过若干,见存若干,如有侵盗浪费诸弊,从实参奏。”
一旁刘宇听了这话,额头上渐有冷汗渗出。
“今岁各边奏请的年例银该如何安排,还请公公示下。”顾佐继续小心问道。
刘瑾不动声色,端起盖碗,轻轻拨动茶中浮沫,不徐不疾道:“咱家不是让户部商量出一个经远之计麽?”
“这个……”顾佐支吾半天,纠结道:“户部商议多日,似除输银之外,并无其他长策。”
刘瑾饮茶动作一滞,眸中瞬间射出两道冷电。
顾佐心底一颤,急声道:“公公容禀,国朝自洪武、永乐以来,各边既设军屯,又设开中之法,军守边,民供饷,以盐居其中,为之枢纽,天下盐课俱开中各边,上纳本色米豆,商人欲求盐利,在各边垦荒商屯,预于近边转运本色,所产粮食就地入仓输军,以待开盐报中,故边方粟豆并无甚贵之时,自前朝孝庙为纾解国用困乏,改以开中纳银盐运司,解送户部太仓银库收贮,废商人赴边报中之法,十余年来各边米豆无人买运,遂使物价腾涌,加之军屯败坏,屯卒逃亡者甚多,倘不以银输之,恐九边将士有枵腹之忧,将起祸乱。”
丘聚突然阴笑几声,“司农真是老成谋国啊,可若咱家所记不错,那向弘治爷上表废除旧法,改以纳银开中的,似乎也是位户部尚书啊……”
顾佐讪讪道:“丘公公所记不差,昔日叶公淇所虑者,盖商人赴边纳银,价少而有远涉之虞,而在运司纳银,价多而得易办之便,遂行此议,人为利便……”
“好一个为利便而坏成法,咱家记得,那叶淇可也是淮安人,两淮盐商皆是其亲识,他究竟求得是谁的利便!”丘聚笑容森然,“怎麽户部净出这些麽蛾子?”
明初盐商因为长途运输粮食的耗费巨大,便在各边雇佣劳力垦荒种田,就近输边,以便换取盐引,更多获利,时明人商屯东起辽东,西到甘肃,北达宣大,南抵交址,大明疆域所及,皆有盐商踪影,但此类边屯最得利者是晋商等靠近边镇的盐商,对于两淮盐商却极不方便,常谋求变更开中之制,于是出身淮安的叶淇寻了同年好友内阁首辅徐浦共同谋划上表,弘治皇帝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同意,从此边储萧然,各边年例银越输越多,为大明朝留下了一大隐患。
“这也是为国惜财之策,以银代粟,盐课骤增至百万……”遭丘聚抢白的顾佐脸上青白不定,急声辩解。
“那些银子呢?折色之法用了十来年吧,万岁爷登基哪会你户部太仓里还剩下多少银子,顾部堂当年曾为卿贰,该一清二楚吧?”
丘聚的问话让顾佐立时语塞,丘聚冷笑连连,“户部明知各边米粮腾贵之因,仍坚持输银代粮,其中可有户部官员通同边方巡抚都御史,共盗内帑银两之事?”
“丘公公,此等查无实据之言不可乱说。”顾佐立时急了,当着刘瑾面说这话,不是将本官架在火上烤麽。
“查无实据?部堂可敢让我东厂番子放手一查?”丘聚反唇相讥。
“好啦,”刘瑾终于有些不耐,打断二人争吵,轻轻呷了口茶,缓缓道:“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学市井之徒般争来争去成何体统。”
“公公……”顾佐心里如同别了根刺,还想再解释。
“良弼,少安毋躁。”吏部尚书许进眼神示意劝阻。
那边谷大用也拉住丘聚,一副弥勒佛般呵呵笑道:“部堂不要见怪,老丘心直口快,并无疑心部堂之处。”
“哟,今儿好热闹啊!”
正当两边人都在忙着安抚,丁寿摇头晃脑地从外边走了进来。
二爷进刘府熟门熟路,从没把自己当外人,熟络地挨个打招呼,“二位公公,近来可好?”
谷大用笑脸相迎,丘聚一扭脖子,权当没看见,丁寿也不以为意,继续拱手作礼:“几位部堂,少见少见,哟,本兵也在?您老真是心大!”
“哼!”被故意点了名的刘宇绷着老脸,鼻孔中喷出两道粗气,作为回答。
见他那副放诞惫懒模样,刘瑾不由蹙眉:“你小子不在锦衣卫衙门当差,跑这里偷懒作甚?”
丁寿大呼冤枉,“小子可是兢兢业业劳心王事,公公您可别随口诬赖好人!”
许进等人眼皮狂跳,现而今敢这麽和刘瑾说话的,怕也只有当今皇上了。
刘瑾非但不恼,反展颜笑?:“那哥儿你说说最近忙些什麽,可别想着搪塞蒙混,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小心咱家打你的屁股!”
谷大用嘴角一抽,刘公公是真把寿哥儿当儿子疼了!
“还不是万岁爷交待的公事,查盘边储麽,”丁寿将一摞文书放在刘瑾身侧几案上,戏谑道:“真要打屁股,怕也打不到小子身上。”
“哦?哪方面的?”刘瑾随手拿起一份文书观看。
“滥费虚耗钱粮的,诶,不查不知道,历年来那些边镇巡抚都御史们实在是做得太过了!”丁寿说着话,眼神不经意向刘宇瞥去。
刘宇被他看得心惊肉跳,丁寿小儿先下手啦,那自陈奏本还未来得及递给刘公公过目,这可如何是好!刘部堂捏着袖中那份奏章,手心里都沁出了汗。
刘瑾面上怒气愈来愈盛,刘部堂心逐渐下沉,突然“啪”的一声响,刘瑾拍案怒喝:“岂有此理!”
刘宇两腿一软,不由自主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惶恐不安道:“公公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下官冤枉!”
刘瑾眼睛一翻,“关你甚事?!”
“啊?!”刘宇愕然。
“顾良弼!”刘瑾没理会刘宇,冷声喝了一句。
顾佐讶然,离座躬身道:“公公有何吩咐?”
刘瑾一扬手中奏本,“给事中白思诚、监察御史储珊查奏自弘治十五年迄于正德三年辽东仓库滥费挪移银两等项事宜,参奏历年巡抚都御史,及兵部、户部各级官佐,你自个儿看看吧!”
刘瑾甩手将手本丢了下去,顾佐哆哆嗦嗦拾起,一览之后如坠冰窟,通体生寒,白思诚这俩小子真够狠的,辽东历年几任巡抚、总兵官、镇守太监、参议、佥事、盘粮给事中、巡按御史来了个一勺烩,另外兵部户部从尚书到郎中的一应相关人等也个个在案,马文升、韩文、熊绣,王佐、张缙,连同他顾佐,俱都榜上有名。
“公公,这……这其中……”顾佐支支吾吾,一时不知从何处分辨,只是不停擦着额头冷汗。
“各边粮草缺乏,军马疲惫,一面屡屡奏请,朝廷不堪其负,一面挪移侵盗,虚耗官帑,还有脸请拨什麽年例银!!”刘瑾寒声冷笑。
“告诉你们,打今年起,年例银停了,你们不是想不出法子麽,咱家给你们出个主意……”
顾佐连忙道:“恭聆公公教诲。”
“罚米输边,”刘瑾森然狞笑:“咱家也不费那粮食白养着他们住大狱,让他们缴纳米粮,充边赎罪!”
罚米赎罪之例始于洪武,此后各朝历有调整,既适用于官吏,也适用于百姓,逐渐演变为弥补朝廷财政的一种手段,弘治十八年时孝宗皇帝也曾御批杨一清奏疏,许以陕西司、府、卫、州、县人犯赎罪俱照旧例,收纳粟米,送入预备仓,以备赈济,刘瑾之法倒也是常态,不过纳米还要输边,这罚了多少且不说,一路所需的运费和口粮可往往比所送的米粮还要靡费。
顾佐顿时面露难色,自己的大名可也在册上,谁知道老太监会不会突然来个狮子大开口,让顾家一夜间倾家荡产,这后路还是要预备一条,况且还有那麽多涉事同僚呢,该拉一把的时候还得去拉啊。
“公公良策,只是罚米数目,可是按照《会典》所载的永乐年间罚米赎罪条例执行?”
“死罪不过百十石便可赎纳,部堂不觉轻了些麽?”刘瑾眄视顾佐,皮笑肉不笑道:“将犯事官员逐个鞫问,按其情罪大小,定罚米之数。”
顾佐预感不妙,硬着头皮道:“公公明鉴,兵部、户部各部堂官郎官只是按各边奏请拨转钱粮,并无内外勾结事宜,而各边巡抚都御史……按李阁老日前所说,只是督理不严之过。”
顾佐简直说到刘宇的心坎里,刘部堂暗暗握拳,给顾大人无声的鼓励及道义上的支持。
“哦,那依户部之意呢?”刘瑾语气也有所缓和。
果然还是李阁老的面子大,听了刘瑾语气松动,顾佐暗松口气,陪笑道:“各处管理粮草俱有专官,仓储亏空彼等自然责无旁贷,巡抚都御史总领边事,选将练兵,日理戎机民事,哪得一一照看,若果有侵盗自宜如法追陪,倘只是无心之失……宜从宽减。”
“那又该如何宽减呢?”刘瑾今日还颇有几分不耻下问的态度。
“这个……依情而定,最多是罢黜不用,至于这输边罚米麽,太祖高皇帝曾言: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
顾部堂正兴致勃勃引古绳今,忽觉脸上一热,一杯茶水已倾到了脸上。
顾佐摸起一片挂在脸上犹在滴水的茶叶,错愕道:“公公……”
“你还敢提太祖爷,若是太祖爷健在,尔等早被扒皮充草,做了百姓的垫脚石!”
刘瑾声色俱厉,顾佐两腿一抖,不由跪了下去。
“粮草乃国家重务,巡抚总理等官受朝廷委托非轻,既治边无方,以致浥烂糠秕百有余万,及事发罪坐仓官小民,纵然监追至死,他们又何以陪偿!巡抚总督等官万责尤难辞也!”刘瑾厉声怒叱,丝毫不留情面。
顾佐惶恐不安,不顾当着众人面前,跪拜求告:“下官知错,公公息怒,公公开恩。”
“滚!”
顾佐如奉纶音,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
“哥儿!”
“公公您请吩咐。”老太监发了这麽大脾气,丁寿也有些发怵,闻声立即应答。
“锦衣卫和东西二厂彻查这些人,”刘瑾敲了敲案上文书,“勿枉勿纵,不可轻饶。”
“刘公公请放心。”丘聚三角眼中满是嗜血酷意,看得许进、刘宇等人心中一寒。
刘宇此时心已沉入谷底,壮着胆子道:“刘公公,那顾良弼好歹也一部正堂,平日对公公一向恭顺,算是半个夹袋中的人物,若是果有牵扯边储靡费,还真要处置不成?”
刘瑾斜乜刘宇,“他与咱家走得近,与犯了国法有何关联?”
“下官只是一问,并无他意。”刘宇连忙撇清。
“对了,你适才说什麽冤枉?”
“下官……下官……”刘宇吞吞吐吐,搜肠刮肚也圆不过谎去。
“刘部堂近来身体欠佳,日渐腿软,适才犯了旧疾,并非庭前失态,故而喊冤,此话可是?”二爷胡诌从来是天马行空。
“正是,正是。”别管这理由多扯淡,只要刘瑾信了,刘宇甘认。
“喔,不想至大兄还有此怪疾,改日有暇你我好好聊聊。”许进看热闹不嫌事大。
刘宇看着幸灾乐祸的许进,咬着后槽牙乾笑几声,“一定,一定。”
刘瑾也不再追究,摆手道:“你们各回衙门办差吧,寿哥儿留下。”
“公公,您有何吩咐?”待人散净,丁寿哂笑着凑近刘瑾。
“刘至大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你这般戏耍。”
“哟,公公您怎麽还心疼起这老头来了,”丁寿心里有些吃味儿,“刘至大才具见识在公公麾下人中并不出彩,充其量中人之姿,弃之何惜!”
“便是再没用,也能充个摇旗?喊壮声势的用场,咱家不是圣人,有个整日在跟前摇尾巴的,看着也舒心,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不是惹是生非,就是惹咱家生气!”刘瑾斜了丁寿一眼。
“公公您说这些作甚?”丁寿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刘至大什麽时候也冲小子摇尾巴了,我看他定会比现在可爱些。”
“你要立威?”刘瑾奇道。
“冲刘至大耍威风也没什麽可长脸的,还不是为了……”丁寿突地一顿,嬉皮笑脸道:“您老且容小子卖个关子。”
刘瑾失笑,摆手道:“罢了,神机营的事如何了?”
“小子此来就是为了向您讨个帮手。”
“咱家可说过不会插手……”
“没教您插手,顶多算是个善后。”
*** *** *** ***
神机营。
一支夹杂各色人等的几百人队伍乱哄哄进了营门,其中有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厨子,也有敞胸露怀、一脸横肉的屠户,少不得还有许多引车挑担的脚夫挑夫,更有哼哧乱叫的猪牛活物一同被赶了进来,大营内人畜交杂,沸反盈天,比之前门闹市还要混乱。
神机营众军士看了这混乱景象非但不恼,反个个喜形于色。
“又来了,今日又可打牙祭啦!”一个军士满脸红光。
“这位新来的锦衣官儿可真大方啊,算算上次犒劳才过了几天啊?”另一个啧啧称奇。
一个军士果真掐指细算,“上次来正赶上初一发饷,五天?嘿嘿,这比边军的犒赏来得还勤?!”
“就怕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是年年月月如此,他们这些上官吃什麽去!”这位并不看好前景。
“管他以后呢,先吃到嘴里的肉才是真的,快快回营列队去,别把咱们给漏了!”这位是个实用主义。
与一众兴高采烈的军士不同,有人对此事颇存疑虑。
“又来犒劳了?”惠安伯张伟纳闷。
“是,还是没从公中支取,他自己贴补的。”福英忧心忡忡。
“既然没动账上银子,他乐得大方就随他去吧,那些丘八们吃得爽利,也能少些闹饷的麻烦事。”张伟正端详把玩着新淘换来的一件古董玉器,没心思操心别的。
“爵爷,就是没从账上走银子才事有蹊跷,千里做官只为财,那丁寿白担了一个神机营的管营号头,不想着捞钱,竟然自个儿往里倒贴,这不是失心疯了吗!”福英百思不解。
“他脑子本来就不正常,”张伟撇撇嘴,将玉器放下,扭身对福英道:“听保国公和马公公说,那丁南山为人四海豪爽,说白了就是穷大方,许是觉得才来神机营,想在下边军士中搏个好名声,哼,在那些丘八中名声好了有个鸟用,关键还得是上面……”
张伟将食指竖起,朝天上指了指,“咱们有保国公罩着,还有马公公在万岁爷面前说得上话,有什麽可担心的,反正那银子丁南山也收了的,你还怕他反咬咱们不成!”
福英清楚自己这位上司,世代勋戚,从小锦衣玉食,年纪轻轻便被推出来独当一面,从没遭过社会毒打,想什麽都比较单纯,说白了就是有点缺心眼,你说得再多他也当你杞人忧天,乾脆不再废话,告辞退出。
“福将军,小人们已然准备好了,还是按照往常,各营将士五十人为一班,排队领取熟肉烧酒。”一个布衣汉子迎上去作揖笑道。
“程掌柜,京城里那麽多生意不去打理,窝在这军营里和这群粗汉厮混,不嫌辱没了尊驾麽?”福英阴阳怪气道。
“小人可当不起,主家吩咐,小人唯有尽心去做。”程澧欠身笑道。
“军营里这些粗坯脾气暴躁,嘴上也刁,若是吃出个什麽不是来,可能要无端生事,程掌柜提前有个准备,别伤了自己。”福英唇角微微下垂,添了几分阴森。
“哎呦,多谢将爷提醒,这些厨子和酒肉都是从新开张的龙凤酒楼中调来,那买卖是丁家舅老爷开的,若是伤了店里的人,老爷怪罪下来,小的可承受不起啊。”程澧连连打躬拜谢。
福英脸色一变,乾笑道:“丁大人考虑得真是周全啊。”
“主家毕竟替皇爷爷掌管着几万锦衣卫,马虎不得。”程澧堆笑道。
程澧身后一个持着算盘的青袍男子躬身一礼,“遵前次例,神机营将士每人一斤熟猪肉,一斤烧酒,还请将军将名册示下,也好按人头派放。”
“急个什麽,神机营上万将士,想要逐一领取,可不是一天之内能派得完的。”福英冷哼道。
“将军说的是,那依将军的意思呢?”程澧笑问。
“先从五千下营的马军开始吧。”神机营中的五千下营俱是骑军,负责切近卫扈圣驾,也是明旨不得私役的禁军,先从他们开始旁的军卒也不敢说什麽,福英安排完毕随即单骑出营。
*** *** *** ***
一间藏在胡同深处的小酒馆中,福英与两个穿着绸袍的男子争论不休。
“白让你们占便宜,还敢跟老子谈钱!”
“大人您别生气啊,咱们以往合作顺畅,该什麽日子办什麽事,事后分账,清楚明白,您这回突然变卦,我们弟兄张罗人手,总不能红口白牙地光凭两片嘴皮子吧!”一人耐心劝道。
“有个屁张罗的,吃不饱饭的穷鬼一抓一把,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的是人去抢,别以为离了你们,老子就不成!”福英鼓着眼睛怒道。
“是啊,两条腿的人是好找,可大人您当初寻到我们兄弟,还不是因为我们找的人口风严实,绝不会给您老添事,何况……今日您这生意谈得急,怕也不那麽好寻下家吧?”
福英拍座而起,“你他娘的想趁机坑老子?!”
“小人不敢,只是这买卖接不了,您另请高明吧。”那人并不示弱。
“你少说两句!”另一人对同伴厉声呵斥,随即换了一张笑脸宽慰福英,“将军息怒,非是我们弟兄拿乔,也不是有意躲懒,实在是有不得已的难处,以往我们兄弟只是做个中人,成三破二,挣些个辛苦钱,而今您突然变了规矩,就是我们弟兄念着往日交情不收分文,那些人处若是开了盘子,我们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啊!”
福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地一捶大腿,狠狠咒?了一声:“他娘的丁寿!”
“你们这回要多少?”
*** *** *** ***
福英谈完即刻离开酒馆,余下的二人继续举杯对酌。
“想着白使唤旁人,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这回还真是便宜事,喝酒吃肉白拿钱,怕是祖师爷也想不到有这一天。”另一人抖落着手中银票,眉花眼笑。
“还真要给他们钱?”
“想什麽呢,他们喝酒吃肉,咱们白拿钱……”
两人相对大笑,一个道:“银子也到手了,赶快收拾收拾就去找人,福英催得急,迟了怕是真会出篓子。”
另一个不情不愿地又干了一杯酒,才要起身,忽听外间“蓬”的一声,似有什麽重物落地。
“谁?”
不听回声,二人四目相投,警意顿起,从桌子下各抽出一把雪亮钢刀,一前一后来至空荡荡的酒馆大堂。
酒馆位置偏僻,本就少有酒客,此番为了谈事方便,也早早上了板子,可此时大堂门板全被卸了下来,大门无声敞开,四周阒寂无人。
二人心中不祥预感更烈,一人高声道:“敢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可现身一见,大家叙叙交情。”
无人应声。
“他娘的,是哪儿的点子不要命了,敢招惹丐帮中人!”另一人脾气暴躁,眼见套交情不成,直接亮出字型大小。
“呵呵呵……”一阵阴笑,十数名衣衫褴褛的人影闪现堂中。
当中一人形貌猥琐,手持竹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粗木桌案,吊着眼睛道:“净衣派在京城里设了暗桩,孔老夫子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兄弟也好照应一二啊……”
二人见了那人形貌,俱是一惊,“丁舵主?!”
*** *** *** ***
日正当空,谭淑贞领着女儿步履匆匆,向丁寿居所行去。
府内诸女都各有职事,周玉洁虽顶着个丁寿义女的名头,谭淑贞却不会不分尊卑到真将自个儿女儿当小姐般供着,既然主家不给她安排差事,索性便让她跟着自己处理内宅琐事,也能帮她这做娘的分担些压力。
来至丁寿屋内,中堂次间皆不见人影,周玉洁疑惑道:“义父可是还在午睡?”
谭淑贞鼻端隐隐嗅到碧纱橱内传出一股味道,那是汗水和精液混合后的淫靡气息,她再是熟悉不过,脸庞不由微微一红,低声道:“玉姐儿,你先回吧。”
“秦姨娘不是有话带给义父?”周玉洁奇道。
“娘来通传也是一样。”
“什麽人在外面?”丁寿懒洋洋的声音自内响起。
此时却不好撵女儿走了,谭淑贞只得如实回道:“是奴婢娘两个,不小心吵了爷的清梦,您别见怪。”
“淑贞啊,进来吧。”
瞥了女儿一眼,谭淑贞一声轻叹,推开房门,款步而入。
随着母亲进了里间,周玉洁一见雕花大床上的淫乱景象,立时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雪里梅赤条条地趴在床上,柔软小腹下垫着一团衾枕,使得雪白光洁的丰丘高高隆起,乳白色的汁液正由一收一缩地玉门中汩汩流出,沿着大腿缓缓滴在床头。
丁寿坐在床边,雄健身躯同样一丝不挂,那条巨蟒虽软垂胯下,仍然尺寸惊人,望之心怖。
周玉洁纠结地立在那里,不知该否退出,谭淑贞却毫不避忌地步上前去,蹲下身帮丁寿清理胯下秽迹。
“去给老爷斟杯茶来。”谭淑贞对呆立不安的女儿喊道。
“哦哦哦。”周玉洁如蒙大赦,快步退了出去。
待她捧茶而入时,丁寿已穿妥衣裳,周玉洁应对起来自在许多,“爹爹请用茶。”
衣冠楚楚的丁寿端着严父范儿饮了一口茶,好似刚才在女儿面前光着屁股的不是他一般,点点头还赞了女儿一句:“嗯,温热适宜,恰好入口,不错。”
可惜有人及时提了醒,雪里梅娇慵地在床上支起身子,媚眼如丝地腻声道:“我的爷,您不能光往人身子里灌浆子,好歹也赏奴家一口茶吧?”
没想到雪妹妹如此放荡言语,周玉洁俏脸好似火烧,却引得丁寿笑?一声:“小浪蹄子,给她给她。”
“出去说。”丁寿领着谭淑贞出了门去。
周玉洁提裙在床边坐好,扶起雪里梅汗腻酥软的香躯,帮她饮茶。
雪里梅一口气将余茶饮个乾净,抹了抹樱唇,长出一口气道:“可缓过来了,姐姐您是不知,适才妹妹魂儿都被顶散了……”
周玉洁晕染双颊,羞啐了一声,埋怨道:“你也是的,这青天白日的,怎地就做起那事来?”
“婶子不是说麽,咱做奴婢的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是主家的,老爷兴致来了,咱还能说个”不“字,只有尽心侍奉罢了。”雪里梅言语中透着一股畅快的报复之意。
周玉洁怅然轻叹,抚着雪里梅额前汗湿刘海儿,心痛垂泪道:“自从见了杨公子后,你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姐姐知你心苦,可又何必这般不分日夜地糟践苦累自个儿身子……”
“糟践苦累?哪有!妹妹快活得很呢,就是有些疲乏罢了。”雪里梅高潮余韵未退的粉脸上春意盎然。
*** *** *** ***
庭院中,谭淑贞正向丁寿低声回事。
“可人院子里有女客?谁?”丁寿好奇问道,可人虽为命妇,却毕竟只是妾室,地位低的人家够不上门路,品级相当足够结交的,那些后宅大妇们又都端着身份,不屑来往,别看丁府内宅莺莺燕燕热闹非常,与外间来往却是门庭冷落,几可罗雀。
“兵部刘部堂家的小姐,瞧着与姨太太是熟识,还特地请了大太太过院叙旧。”谭淑贞回道。
“总是把女儿推出来平事,刘至大就这点子出息!”丁寿不屑冷笑。
“刘小姐带了一份厚礼来,姨太太借留饭的工夫,嘱咐奴婢准备回礼……”
“回什麽礼,她有求于咱们,愿意送就收着吧。”丁寿不以为然。
“姨太太也是说对方有求而来,所以嘱咐奴婢将回礼准备丰厚些,她道是宣府时还欠了一份旧人情的缘故,她还说……”
“说什麽?”丁寿问。
“老爷外间公事她不便动问,但如何做老爷应有定论,不必顾虑什麽内宅私情。”
丁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刘至大啊刘至大,二爷想放你一马都没个机会,你还真是倒楣催的!”
“老爷最近和本兵起了龃龉?”谭淑贞凤目闪动,这位爷净挑不好惹的得罪。
“是他先和爷不对付,趁此机会敲打一下。”丁寿简单将与刘宇的过节说了一遍,揉着眉头道:“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膈应人,如果不把他一次收拾利索了,以后还不定给爷添什麽乱。”
抬手在丰腴臀峰上抓了一把,丁寿淫笑道:“给爷支个主意,说说该怎麽收拾这一家子?”
谭淑贞对在自己温润肥臀上肆意活动的手掌浑如不觉,低眉顺眼道:“此等大事奴婢不敢乱言,不过照奴婢想来,无非是欲降其身,淩之以威,欲收其心,示之以恩罢了……”
将这话品咂一番,丁寿点头道:“有道理,刘珊那丫头求乞可人不成,八成不会死心,可带她到外书房来……”
注:复创罚米法,尝忤(刘)瑾者,皆擿发输边。(《明史》)
刘瑾又创罚米法,尝忤者皆摘发之。(《明鉴》)
詷知文廉,家素贫,因创罚米法以困之。(《明通鉴》)
以上三本清人修的史书里都记载刘瑾创立罚米法打压异己,但创立时间都不相同,就《大明会典》、《明实录》和明朝当时人修的笔记里可以看到罚米法明初早就有,连孝宗都在用,只不过刘瑾用得勤,罚得狠,针对的还都是当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