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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六五折 孤魂野岭,血海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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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在金环谷,策影接应老胡那晚,负责指挥阻截的是四大玉带中的“云风成雨”岁寒深。据说此人出身西鲲别府,武功深浅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谋划策的能力,引为智囊,也给了他一条玉带。金环谷从一片荒凉山坳,摇身变为越浦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摆平官府、打点地头,乃至变着花样招徕客人,每一步之后都有这人的身影。

  “岁先生”平日深居简出,极罕露面,连诸凤崎都只远远瞥过一眼,轮値也仅与人称“南公”的南浦云搭档,非常神秘。当夜胡彦之与策影扬长而去,岁寒深引为奇耻大辱,才设计出万安击这个阵型来。

  七八张结实的绳网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闪电窜前,足足飙出一个马身有余,半数巨网登时落空。胡彦之更于此际展现出绝佳的马术:双手持剑无缰,迅猛的疾冲势中,仅以双腿维持不坠,顺势后仰,剑错如交剪,凌空削断一张绳网!

  突然间,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顿失平衡,唯恐误伤兄弟,自鞍顶滚落,赫见整条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条绊马索,高低错落,掀起大蓬沙土,显是埋于地下;便只这么一阻,最后两张绳网终于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着地一滚,举剑上撩,利用剑刃与绳网重量相叠,于其中一张划开缺口,以利策影挣扎破坏———自古对付骑士良驹,来来去去就几种花样,这一人一马行侠五道,见的网阵没一百也有五十了,浑没放在心上。他滚出网罩,活动活动筋骨,正准备狠狠修理将跃下房顶的金环谷人马,岂料两侧黑压压的人影却没个离开的,但听“喀喀喀”一片机簧绞响,人人双手间都晃过一抹金铁拧光,却非刀剑斧钺,而是一只既像扁匣又似墨斗的硕大物事,齐齐对准绳网中的巨骑。

  胡彦之背脊一寒,蓦然省觉。———机关弩!

  弓箭与绳罟,向是应付铁骑的两大利器。弓乃军械,除少数如猿臂飞燕门之流的门派,仅军队与公人才能配用。猎户惯使的小弓,或绿林山寨常见的弹子弓,威力射程均无法与铁胎弓相提并论。

  除了弩机。这种以绞盘机关发射箭矢的器械,毋须苦练射技,连妇人孺子都能使用,杀伤力绝不下于正规军里的马弓手,莫说私造,光持有便足以获罪,鬼先生他……居然拿来对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间胡彦之忽然明白,他踏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兄长为留下他,不惜除掉他最强有力的臂助———诸凤琦面色骤寒,“啪!”

  一声抽动银鞭:“放!”

  两边屋脊上飕飕声不断,狞恶的箭雨疯狂地飙向街心!

  “策影!”

  老胡不及舞开双剑,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里,蓦听轰然一响,探头出门框,见对街一屋塌去半壁,连着铁球的双重绳网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墙插满箭羽,显然策影在危急间也做了同样的判断,只不知避过多少,又被射中多少。

  胡彦之心痛如绞,屋倾掀起的沙尘尙未全落,难以悉见,屋上金环谷众不分青红皀白,往尘雾中死命放箭,飕然劲响不绝于耳。

  本欲再瞧,蓦地两枝流箭贴耳削过,老胡一缩脑袋,背倚内墙,赫见屋底捆着一家四口:手脚被缚、口塞布巾,腰下几近全裸的妇人拚命用身躯遮护儿女,身畔男子对正窗台,被两枝流箭钉在墙上,双目圆瞠,断气前不知是惊是怒。

  (畜生……这帮畜生!做……做得什么事来!

  胡彦之狂怒起来,挥剑削断妇女手足之绳,一手一个,将孩子塞入床底,却见那妇人扯下口巾,呜呜呜地扑向尸体犹温的丈夫,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胡彦之一扳她肩头,她尖叫着回头一咬,老胡却没缩手,两排细齿嵌入肉中,鲜血长流。

  “保护孩子。他们现下只靠你啦。”

  老胡和声道,彷佛一点都不疼。“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出来,我给你报仇。”

  妇人晶亮如兽的眼眸恶狠狠地瞪他,口中呜呜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流下泪,松口缩入床底,抱着孩子呑声飮泣。

  胡彦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剑柄缠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剑,踏壁纵上横梁,“哗啦!”

  一声穿出茅草顶,左回右旋,斩落两枚头颅,右手剑串过第三人张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标入茅顶,一松剑柄、抄住他脱手的弩机,扫过斜对面的房顶,惨叫声中数人跌入街心,旋被同伙的羽箭射成刺蜻。

  “……人在屋上!”

  “别让那厮跑了!”

  可胡彦之没打算跑。他提运眞气,对着烟尘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们老地方碰头!莫连累了无辜之人!”

  语声未落,断垣底下轰然震响,策影巨硕的身躯破土而出,口中叼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前踢后踹大肆开杀,踏着一地红白烂浆与扭曲的尸骸绝尘而去,背影虽有些歪跛,仍是快得不可思议。

  行进之间,它不住纵跃跳闪,躲避弩箭,犹能踹塌屋墙、撞倒梁柱,遇有跌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头颅,所经处金环谷众人无不惊慌窜逃,可惜幸者寥寥,已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眨眼之间教它杀出重围,徒留一地惨烈。

  胡彦之大笑,随手将机关弩的箭匣射空,掷往对面,砸得一人头破血流,后仰跌落。他拔出尸上之剑,踩着屋脊向前疾奔,三两交错间,猛然跨上同一列的邻屋茅顶,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夺人命,毫不犹豫,俐落如风;一屋杀完看也不看,飞也似的纵上隔邻,继续斩杀。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两名,另二人转身欲逃,噗噗两声剑贯胸膛,穿心而出,足下尙不及止,迳将躯体拔出长剑,才摔下屋顶。最末一人魂飞魄散,已来不及跃下,就地趴跪,哀告讨饶:“英雄!小……小人没有———”

  头颅飞起,兀自急旋,胡彦之已起脚踢下无头尸,跃向下一幢。

  蓦地一道匹练银光飕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难以闪避,眼看将被劈成两月,右手长剑一挥,“铿”的一声脆响,藉势倒飞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胸口如遭重击,连转几口眞气才稍抑烦闷之感,右掌微颤,虎口裂创淌出鲜血,沿剑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点坠于地。

  诸凤崎银鞭一旋,“泼喇!”

  重击地面,掀起黄沙如浪涌,“唰———”

  一声刮过胡彦之的袍襕裤脚,余震隐隐,可见其沉。

  九节钢鞭看似轻灵,在器械中却属重门,每一节如力臂延伸,连接九节之后,出手不啻巨灵挥臂,分量不能以人身的内功气力估计。

  诸凤琦以“云龙十三”自况,号称压倒师门九云龙,钢鞭不仅多达十三节,毎节更有尺余长短,加上串连的钢环、同样近一尺的握柄,挥展开来,径长丈半,鞭劲之重,与山倾洪溃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余长的十三节鞭实属无智,这也是诸凤琦无视下属惨亡,在一旁冷眼观察,终于选在这个节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彦之不得不接,一上来便伤了右手,伫立片刻,周围的金环谷豪士将机关弩或负于背、或悬于腰,各持本来兵刃,渐渐包围上来,进逼至三四丈内,诸凤崎却退了开来,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见状,抡刀扑向胡彦之,眨眼虽是两死一伤,众人也看出点子伤了右手,剑威大不如前,前仆后继上前争功;老胡双剑连出,彷佛周身是眼,仗着精妙身法在人隙间闪动,前点后扎,身上不住见血添伤,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然外围人影层层叠叠,越来越多,始终都没能接近战圈边缘,遑论突围。

  困战片刻,老胡大叫一声,跟跄跃前,却是背门挨了一刀。

  他及时回剑,掠过那人眉眼,汉子鲜血披面,痛得扔刀捣眼,陡地凶性大发,闷着头一撞,双臂如铁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儿冒出的一股熊蛮劲,抱着人狂吼前奔,“砰!”

  一声闷响,将老胡重重压在墙上。

  胡彦之背创正汨着血,一撞差点痛晕过去,却怎么也挣不开,附近几个拿长兵器的趁机往他身上招呼,却被老胡右手剑一一格开。他连膝槌都用上了,那人仍不放手,胡彦之左手剑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顿时了帐,无奈仍挣不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吁喘。

  其余人等正欲涌上,却被诸凤琦喊住。

  “退下!”

  面色青白的瘦汉舍了丈半重鞭,从袖里抖出另一条烂银钢鞭来,一数虽亦是十三节,却只比普通十一节鞭略长些,是将每一节都予以缩短,合凑十三之数。“让我来。”

  周围的青带豪士们听了,面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诸凤琦提早出发,自是为了争功,所携除几名锦带心腹,多是攀龙附凤、巴结于他的青玄二色腰带,诸凤琦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论交情。众人见凤爷袖手多时,一上来便欲收成,无不齿冷,但谁也打不过他手里那条烂银钢鞭,没敢吱声,意兴阑珊地散至两旁,还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着。

  诸凤崎走近,差不多抬手一抽、恰能往胡彦之脑门硒落的距离,狞笑道:“你上次闯金环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让我带回活口,可战场无眼,拚战中失手杀人,也是常事,只怪你不肯束手就擒。”

  抡动钢鞭,故意发出冷冽的铿铿撞响,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诸凤琦,对罢?自称“云龙十三”的……我想起来啦。”

  胡彦之例嘴一笑:“听说你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专寻细故,娶妻杀妻、娶妾杀妾,手段残毒,称“振夫纲”其实就是专欺女子的孬货。后来事情闹大了混不下去,连门中尊长都要清理门户,只好亡命江湖,不思己过,反视师门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有很多种,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这名声,简直臭得没边了。”

  诸凤崎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一词辩驳就罢了,居然是被个气喘吁吁、半死不活的败军之将连珠炮似的抢白,连打断他的顿点都没找着,杀气更盛,冷笑:“多费唇舌,想拖延时间么?”

  “对。”

  老胡诚诚恳恳地说。“单手弄开缠布,本就麻烦。我用右手帮忙就骗不了你了。”

  亮出松脱长剑的左掌,一握汉子腰际的机关弩,朝诸凤琦之面扳动机括!

  飕飕飕飕四箭连环,距离近到诸凤琦仰头不及,一霎间尽展绝学,再无保留,张嘴“喀!”

  咬住一箭,第一|枚几乎射中嘴唇,撞上死命阖紧的牙关,硬生生撞断一枚犬齿,两两弹开;箭镞落地,他却骨碌一声呑下断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诸凤崎无暇思索,左掌一挡,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闷哼栽倒,恰恰避过第四枚。身后一名最近的青带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心,哼都没哼便断了气。

  正当众人错愕,胡彦之推开尸体,如箭离弦,飞也似地掠过诸凤崎身畔,迳朝击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轻功,死样活气的狼狈泰半是装的,豪士们或蹲或坐,全无防备,抄家伙起身已然不及,眼睁睁看胡彦之掠出视界,跑得无影无踪。

  诸凤崎一跃而起,满嘴是血,这连环三箭不仅射断了牙、刮破嘴唇,连舌头也伤了,满襟血渍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着狼目攒紧掌箭,“啪嚓!”

  一声断成两截,才将断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双目须臾未离胡彦之逃逸的方向,彷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将他射成箭猪。

  一名与他相熟的锦带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凤爷,您的血擦———”

  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银蛇呼啸,脑袋开花,倒地淌溢一片红白。众人惊獣了,见诸凤琦霍然回头,咬着满口鲜血,訾目狠笑:“走脱那厮,我将你们全杀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着,背衫一片淫儒,浸的却非是汗,而是鲜血。

  鬼先生虽说了要抓活的,毕竟金环谷之人不知他与老胡的关系,胡彦之屡寻金环谷晦气,又在房顶开杀,恁谁对上,亦决计不敢留手;他身上虽是些零星外创,加总亦甚可观。

  更坏的是:诸凤崎纵有千般不是,仍忠实地贯彻了围杀的阵型,除开天镜原紫龙驹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强悍,此番依旧超越了岁寒深的布计,老胡虽情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诸凤琦的自私与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易地而处,他定会在这条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发生现在这般景况。

  换言之,自己虽逃出陷讲,没准正往第二处奔去,前路危机四伏,尙说不上脱险,再来一群杂鱼齐齐包围,老胡怕已没有再战之力。他察觉体力正飞快流失,头晕目弦、脚步虚浮,为集中精神,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首先是无央寺。

  如今看来,“会七玄宗主于“无央寺””

  一节,已确定是骗局,是鬼先生假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饵,来钓自己这条大鱼上钩。

  问题在于:这个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种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说自己懂女人,但,听到谷城铁骑突袭金环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当弃物般恶意戏耍的断肠寥落,不是谁都能演得来的。他自问阅人无数,被个女人连骗两回,只能说是白日见鬼。

  他以为十九娘亦被蒙在鼓里。鬼先生这局玩得彻底,直将十九娘的价値利用殆尽,连一点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虽是下属,并非无有情分,十九娘念兹在兹,不断提醒他顾念兄弟之情,代表不仅仅视兄长为上司……再怎么说,这般蒙骗、利用她,委实太过分了。

  再来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当铺非属偶然,沿途接应、抹迹全是鬼先生安排的人,兴许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锐亲卫,明端早被移出金环谷,于天水当铺等待母亲。退万步想,十九娘胆敢放手报复鬼先生一把,透露情报、向幕后掌狐异门大权的胤野打小报告,皆因女儿安全无虞,若明端还在鬼先生手里,她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胡彦之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采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地点。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须费事绑人,还专程弄到弃儿岭万安撃这种荒郊野地?老胡离开天水当铺时曾经过她的房门前,屋里呼吸平稳,并不是空无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着了的轻鼾。

  他突然会过意来:翠明端,极可能是前日从母亲那厢磨出了无央寺的线报,下半夜老胡前脚刚走,她便随后溜出了天水当铺,意图跟踪。岂料胡彦之在出城前,还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当然也不可能有跟踪老胡的能耐,出了后门不见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来到万安撃。

  适才混战之中,他没能追着明端的去向,逃出万安撃时已不见其踪影,算起来明端也是为他才陷于贼手,她过往怎么说也是金环谷的千金,诸凤崎腰上那条玉带还是她母亲给的,那厮的下属对明端动手动脚的,毫不客气,看来十九娘已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组织核心之外,连底下人都摸清风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弃子,还是假传信息的饵,该有多伤心!要是还失去了女儿……胡彦之正犹豫是否折回,赫见远方黑影晃动,人声逆风而来,越追越近,心头一惊,才知脚程受伤势影响,不知不觉缩短了步幅,原本拉开的距离,转瞬间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来走的是这条路不会错!

  “咦,这里有血迹……喂,你们快瞧!”

  “……大伙儿快点上,莫走脱了这厮!”

  胡彦之索性停下,打算缠起背创大杀一场,拉几个垫背的也値。才这么想,足下忽一踉跄,差点栽了跟斗,竟袢着路旁一具横尸,触手犹温,却是刚死不久,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环谷的人马,腰间系带五彩斑斓,却是条织锦带子。

  老胡同金环谷作对忒久,摸也摸清了他们的底细,锦、青、玄、赤四级中,青带以下几人齐上都不够他打,遑论赤玄;锦带一级里还是有些好手的,适才团战中混了三两名锦带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挂了彩,虽说是倚多为胜,比之其余三色一剑一个,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论。

  这名锦带是给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丛里来的,连断作两截的厚背鬼头刀也扔在旁边。杀人者出手刚猛,迎面一斫,刀断刃、人断魂,霸气横溢,可惜与拖入草丛藏身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法格格不入,难免令人失望。

  乾脆直接问他……算了,还是别问,不会有什么好答案的。老胡叹了口气,拄见起身,迈步前行。

  野岭荒道间,不知何时搬来两块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头架了条七八尺长的双叠厚木,恰恰把路拦起。一人手里提着酒酲,坐在厚木板上啜飮,小口小口喝得挺宝贝似,不厌涓滴的寒碜模样,与架木拦道的路匪豪气又兜不在一块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三五!你不是回郸州老家了么?怎地在此地瞎摸?”

  胡彦之割下袍襕撕作长条,双手圈绕,将渗血不止的背创裹上两匝,用力系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习惯压创的疼痛,眨着满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头便飮。

  “来等你啊,胡大爷。”

  陈三五抓抓胡渣满脸的清瘦面颊,没精打采地一笑。

  “这酒不坏。”

  胡彦之会过意来,斜眼道:“奶奶的,我给你的那两百五十两呢?还剩多少?你敢全拿去买了酒喝,老子现场就剁了你。”

  陈三五双手乱摇。“哪能啊?就这一坛。也不贵,我家乡郸州龙妻来的,我跟你说过。好喝罢?”

  “挺好喝的。”

  “在老家喝更好。”

  他拨开遮额的乱发,免得扎了眼,笑道:“我过去身上没银子,经过酒肆莫说进入,连眼都不敢乱瞟,担心瞧多了要给钱,都喝谷里的酒。没想龙妻白酒也是有卖的,越浦人嫌味儿薄,不好卖,价钱倒便宜。当然要比我家乡贵。”

  胡彦之又飮了一大口,酒气上涌,喉咽里热辣辣地直通胃肠,背上的痛楚倒是消减得多,怡然笑道:“这后劲好啊,怎能说是味薄?是你家乡的水清罢?”

  陈三五慢呑呑地望他一眼,直到额发晃落又刺眼眸,才别过头去,嘴角微微一勾。“胡大爷,我觉得答应卖你这事,眞是太好了。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回家乡喝酒。”

  随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鲛鞘单刀,横在膝上,轻轻抚摩,咧嘴笑道:“快走罢,这儿有我。就此别过。”

  微一颔首并不起身,就当是道了别,接过酒酲扬手掷出,匡当一声碎于岩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彦之不及拦阻,望着酒渍乾瞪眼,心痛如绞:“娘的你耍什么帅啊!酒不是钱买的么,教你糟蹋!”

  手按他的鸡窝头各种擦洗。陈三五豪壮的身影如破抹布般被拧一地,惨叫不绝,百忙中不忘提醒他:“胡……胡爷……不……不是,追……追兵……你……快逃……”

  “你妈教你逃,你妈教你逃!”

  胡彦之怒火中烧,继续擦洗。

  陈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阵荼毒,才发现身后大批人马逼近,阵列齐整,行进间无一人贪功抢进,个个腰系锦带,为首之人双手负后,缓步前行,一头灰白相间的覆鬓厚发宛若狮鬃,虎目含威,怒气腾腾,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通形势掌”云接峰。

  云接峰御下严谨,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无敢造次,他这拨人虽来得较晚些,速度次序却稳压诸凤琦那一拨,大队人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开阵型之后,另一边的青带豪士才三三两两掠至,也不知应进或应退,杵在当场,只等凤爷来发落。

  云接峰面色铁青,只瞥陈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范大成带入伙,江成彬那一组的,叫……叫陈三五。新槐里之后你便未曾回谷报到,在这儿做甚?”

  陈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惊,旋即耸了耸肩,懒凭一笑:“云总镖头,我自行离伙啦。这会儿,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组了。”

  云接峰迳点了点头,沉静道‘,“既然如此,江湖火并,身死莫怨。”

  “总镖头也是。”

  陈三五拱手还礼。云接峰身后的锦带,十之八九没听过陈三五,却认得他腰上玄带,听他向云总镖头叫板,若非恐见责于云接峰,只怕当场便笑成了一片。

  胡彦之见多识广,蹙眉略想片刻,骤然一凛,低声问:“他是云接峰?通形峰与鎭海镖局的那个云接峰?他也在金环谷?”

  陈三五苦笑:“只怕就是。”

  私语之间,万安撃那头的追兵终于来得七七八八,诸凤琦越众而出,下颔颈襟全是鲜血,狠目如狼、唇面益青,模样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创,开口甚是疼痛,本就急不得,还未出声,另一头云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气扬声道:“凤爷!上头发落的时辰未至,你何以早来?那“飞云步弩”原该用于本次行动,你私自提出库房,又作何解释?主人亲点了参与行动的弟兄,你却带上了另一批,若无说法,恐难向上头、向弟兄们交代!”

  诸凤崎面色铁青,还未接口,身后另一名锦带心腹赶紧缓颊:“云总镖头,凤爷是担心点子出其不意,抢先一步,才带相熟的弟兄们前来打扎……”

  云接峰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那人一怔,强笑道‘,“我们都是自愿随凤爷来的———”

  “谁让你来的?”

  不料云接峰再度抢白,又问一次。

  “我等是自愿前———”

  “……谁让你来的!”

  云接峰一声断喝,全场皆震。那人首当其冲,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汩血,忙伸手撝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调息,以免遗下内伤的苗子。“此问除“主人”二字,皆是错答!”

  云接峰虎目一睨,越过陈、胡二人肩头,扫过对面的青玄二带豪士,大声道:“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参与行动!出手视同背叛,所携“飞云步弩”少时缴还,箭可不计,弩须完好,缺得一具,连坐处置!唯缴回二具以上者可免。”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退开,精觉些的更是悄悄转身,往万安击奔去,想在屋瓦堆里多拾一具,免受云总镖头追究。

  云接峰定定望着满嘴是血的诸凤崎,面无表情说道:“凤爷乃主人亲点名单在内,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党事,留待主人发落。”

  诸凤崎开口不便,见左右皆退,大势已去,也没甚好说,盯着他一迳冷笑,目光险恶。

  云接峰说了该说的,不再理会他,精锐的眸光射向胡彦之。

  “胡爷,主人说了,非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伤你;但若损伤我谷弟兄太甚,不得不然时,只须留住性命即可。我见你的模样,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要不你二位齐上,三招内云某拾夺不下,听任二位离去。胡爷以为如何?”

  身后一干锦带面色丕变:“云总镖头!”

  “万万不可!”

  云接峰微皱着粗浓灰眉,目光乜回:“按你们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群殴,来个倚多为胜么?眞当自个儿是土匪?”

  众人面有愧色,这才不敢再说。胡彦之啧啧两声,笑顾诸凤琦道:“多学着点。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紧的是这名声还不臭,你以为是沟里掏的、路旁捡的么?”

  回头拱手:“云总键头过去雷响的万儿,我今天算是见识啦。”

  云接峰面无表情,冷道:“罪人贱命,没甚好见识的。胡爷进招罢。”

  右手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个“请”的动作。陈三五正欲拄起,却被老胡拉住。

  “云总镖头方才说了,你们不是土匪,可知这位诸爷连夜带领手下,占了万安撃,捆缚男子、奸淫妇女,干尽匪寇恶行?至于包围群殴、倚多为胜的事,也没少干过。总镖头这番话,听得人格外刺耳啊!”

  云接峰面色丕变,星目凝光,射向对面诸人。“有此事?11那些青带、玄带的惧于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没人敢接口。

  胡彦之推波助澜,扬声道:“昨晚没奸淫妇女的,给老子站出来!”

  用上八成眞力,不亚于云接峰适才一喝,再加上“人匿于群”的微妙心理,当场竟没人挪动双腿,看来便像是全认了一般。若换个问法,教奸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管云接峰有没看破这个小把戏,脸色也够难看的了,老胡灵机一动,打铁趁热:“适才混战中,我见你的人也绑了十九娘的女儿,不知带到哪儿去了,也不晓得有没遭受污辱。世风日下,这年头连奴才都欺主了。”

  云接峰霍然抬头,忽点足一掠,扑向木架,双掌左推右拦,齐齐接住胡陈两人来招,推运之间,倏已翻过二人头顶,诸凤崎身子一侧,让出他落足之地。

  胡彦之与陈三五只觉肩臂极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余劲还将云接峰凌空抛出,宛若礮石;借力使力不难,难的是倾刻挪移,几无停顿,不由得交换眼色,心同一念:“好个“通形势掌”丨。”云接峰足尖触地,迳望前走,头也未回,所经处众人皆自动让道,谁也不敢档了云总镖头的前路。他只抛下一句:“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手!除非这两人想硬闯,杀之无赦!”

  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随他而来的锦带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备,另一头诸凤琦“铿啷”一响,甩出随身的十三节鞭,缓缓走向胡彦之,眸中杀气腾腾,意图不言可喻。锦带之中一名与他相熟的,连忙隔着两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凤……凤爷!云总镖头说了,谁也不许动手,凤爷莫为难弟兄们———”

  “蠢货!”

  诸凤崎张开血口,狞笑道:“婆婆妈妈,你们哪回逮着了胡彦之?万不幸云接峰三招落败,当眞放了人走,你们要一起扛么?”

  攘臂回头:“任务失败,才须追究!你们几时见过胜利者要连坐处罚的?将这两个剁了,要功有功,人人无过!”

  锦带这厢人人相觑,还拿不定主意,青玄带那边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几个胆恶粗鲁的拔出兵刃,自诸凤琦身后奔出,朝陈胡二人杀去!这下变起肘腋,陈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觉悲愤:“胡爷!云接峰虽厉害,怎么说也只一个人哪!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俩齐上还不行吗?好端端的扯什么大小姐啊!”

  老胡挠挠脑袋,牵动背创一阵咖牙咧嘴的,模样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这人心还挺热的……他是十九娘的姘头,还是有亲?”

  “该是有恩罢。”

  陈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听说是十九娘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喝得人都废了。”

  笃的一声,竖起鲛鞘格住一柄单刀,起脚踹得对方双膝陷地,平平滑出丈余长,刀板左拍右甩,准确无误地自锋刃雪光间抽中随后两人的面颊,都是一击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图报,嗯,还算是个人。”

  老胡乐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撑着下巴,饶富兴致。“看来我这两百五十两没白花,你这手三元刀挺帅的嘛!”

  “哪来的三元刀?我就随便打打而已,没名目的。”

  陈三五钢刀未出,连起身都不必,金刀大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带这厢余众终于明白:这不见经传、一脸杂鱼相的家伙,丝毫没比金环谷克星胡大爷好斗,不是单打独斗能摆平,再上来时都是三两并肩,打了群殿围死的主意。“廖进、庞鸥,你们别来!”

  陈三五开声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蓦地绽出精光,发飞衣扬,气势慑人。原本混在人堆里的两人闻声止步,受这声断喝冲击的气血兀自在胸中震荡,杀气一馁,夹着尾巴开溜了。

  “是你朋友?”

  老胡笑问。

  “舍过我酒喝。”

  陈三五叹了口气,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只怕要杀人了。”

  锵的一声拔出单刀,斜斜一掠,将两柄月牙虎头钩一并砍断,余势不停,斫开来人喉管,倒地时脑袋压在尸身下,只余颈后一点皮肉相连。

  一同扑上来的人都傻了,最前头的纷纷急停止步,被后头来不及减速的撞正背心,其中两人胸前“噗噗”两声,冒出带血刃尖,糊里糊涂便丢了性命。其中一名误杀同伴的,索性以尸身为盾,推送着往陈三五身上撞去,手里扣着两枚甩手锥,正想来个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剧痛钻心;还来不及惨嚎,视线陡地抛高,满眼都是云影日光———陈三五一刀横断四条腿,反手一带,两颗头颅齐齐上天。可怜那被身后伙伴误杀的,不仅死了两次,还没能留下全尸。

  那柄鲛鞘单刀是胡彦之替他张罗的,购自越浦街边的打铁铺子,刀质不坏,做工也扎实,是口好刀,但绝不是削铁如泥、斩首似切菜砍瓜的宝刀。见他出手,终于确定草丛里那名锦带确死于陈三五之手,或是云接峰一队的斥候,不巧撞上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陈三五,一刀便丢了性命。

  “胡爷,这是“三元刀谱”里的地元刀,讲究分金断石,出手不容第二刀。”

  陈三五目视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没有这种刀劲和一刀两断的决心,便使得刀谱里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彦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他说卖了我武艺,便认认眞眞讲解给我听。难怪他卖命给金环谷时,也是认认眞眞求死。”

  然而现场情况已不容两人闲聊,诸凤琦来到近处,右臂一扬,银蛇矫矢腾空,呼啸而来,胡彦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陈三五还在身后,挥剑格住,咬着一口血温绞住钢鞭,纵身跃了开来,把战圈从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这么一来,陈三五虽不致受到波及,背门也失却可靠的战友,一人独对两头包围,急急扬声:“胡爷——————”

  胡彦之以剑绞紧十三节钢鞭,左手握住不让抽回,扯着诸凤崎横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机会就逃,金环谷不敢杀我!”

  陈三五一听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爷你再退远点儿,这么近挡着我出绝招了,很麻烦的。”

  “……拜托你们可以一起上赶快把他砍死好吗?谢谢了。”

  老胡诚恳地对周围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陈三五连杀几人,刀不二出,这帮本事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全都崽了,哪有胆子再上?有多远退多远。曾与陈三五喝酒的廖、庞二人,见藉尸身掩护的那人四分五裂、死无全尸,骇得一跤坐倒,廖进揪紧同伴的袖子,颤道:“老……老庞!这……这陈三五是中邪了么?怎……怎会这么厉害?”

  半天不闻回答,蓦地传来一阵淡淡腥骚,臀下温濡一片,却是庞鹤吓尿了裤子。

  见凤爷对上了姓胡的那厮,锦带这厢面面相觑,终有几个野心大的,不想让云诸专功,不顾同伴喝止,刀剑出鞘,齐齐围上。

  陈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锦带一阶的实力远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一刀的大有人在,虽折了三两名,渐渐掌握分进合击的节奏,彼退我进、你攻我守,陈三五终被逼得起身离开木架,一柄单刀舞如飙风,每一斫必有人伤退,是以身前四五人进攻不绝,仍无法逼他回刀自守。

  这厢胡彦之缠住了诸凤琦,虽背门受伤不轻,但诸凤琦左掌亦废,只能以单手持鞭,两人算是优劣两平,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胡彦之目如鹰隼,看出这边的豪士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三流盗匪,赶在云接峰回来之前撂倒诸凤崎,约莫便树倒猢狲散了,连组织也未必会再回去,反是陈三五那边随时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战速决,正欲运劲将诸凤琦扯近,突然左掌心里一阵热辣,整条左臂使不上力,软软垂落,暗自心惊:“……有毒!”

  却听诸凤琦狞笑道:“西山天涯莫道无回谷的蝎毒,不好受罢?就算你砍了这条臂膀,没有解药,一刻之后也是必死无疑。”

  钢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脱剑缠,老胡一下握持不住,连长剑也被扯了过去,不及夺回,连忙盘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几处大穴,运功拮抗逆行血脉的蝎毒。

  “喔?挺内行啊。”

  诸凤崎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还等你逞英雄,跑几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烂落的模样,没想到你倒是乾脆,直接坐地上了。”

  抖开鞭头,将老胡脱手的佩剑拖将过来,擎在手里。“我在你腿上身上扎几个窟窿,瞧你还坐不坐得稳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长进……”

  话没说完,“恶”的一声举掌掩口,指隙间却溢出黑浓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见嘴唇青紫,手背面上色如白蜡,有几处隐约透着黑点,可见毒性猛烈。周围的下级豪士看傻了,片刻才如梦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诸凤崎有数条钢鞭,无一不是量身定做,这条淬了蝎毒的正是其暗着,专门用来对付娴熟九节鞭的高手,抓住他们必会极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医宗“天涯莫道”的独门蝎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敌人。

  他正想狠狠折腾胡彦之一番,稍泄断牙穿掌之恨,忽听身后一阵狞恶呼啸,继而惨叫声不绝,兵器铿击、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不就个无名之辈么?群起围攻拾夺不下,已够丢人了,打得狼狈四窜的,到底是谁在追杀谁?”

  施以苦刑的兴致猛被打断,怒火中烧,蹙眉回头。岂料大把温液迎面泼至,液量之多,连点足飞退亦难全避,被浇了一头腥咸;一抹眉目,赫见满眼污红!

  血海,淌过崎呕高低的泥土地面,缓缓浸过靴头。

  在大片污红的中心,散着许多截残肢断体,因断口锐极,一眼就能看出是手、脚,从中心剖成两月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这是什么脏器、脊椎骨原来是这般分布……

  原本还有几个是被拦腰斩断,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里惨嚎弹动的,杀人者本着慈悲,一刀一个、迎面剖开,宛若十字分割,这才不见了哀叫。画面里唯一不红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陈三五,他那柄单刀早已断成两截,任意弃置,连鲛鞘都四分五裂,可见围战之时的激烈。

  他一直坐着、权充路障的那条八尺“木架”此际已对翻开来,露出陈旧的猩红绒衬,竟是个极长极薄的贮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双手间———那是一柄通体超过七尺、竖直较一名成年男子还高的狭长弯刀,刃如月眉,又似牙梳,精巧冷锐的刀型以“美”之一字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放大到这般惊人的分量,已非美丑所能论断,骇人的强大压迫感扑面而来,一如持刀的男子。

  陈三五被锦带豪士团团围住,战至刀断鞘毁、身披裂创,剩下还在观望的,也都加入顺风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连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抡起长匣勉力扫开了这群恶鬼,取出郸州龙妻观一脉的鎭观之宝———沉水古刃来。

  金环谷一方的恶梦就此展开。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两尺,以极其罕见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异宝,分量极沉,寻常武人双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却不知是以何物所铸,较精钢软韧,却比缅铁更坚,横持时刀刃绝不弯垂,无比平直,然而挥动如鞭索,变幻无方、绝无常形,加上锋锐到无以复加的刃口,成就了现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陈三五乱发下迸出两道凶光,双手反持古刃,拖着刀头踏血前行,发出令人牙酸身软的唧唧浆腻。

  龙妻观不传绝学《三元刀谱》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锦带豪士几于眨眼间死绝,无兵不断,无尸不残,还站着的都是没来得及加入战团之人,此际战意全失,即使陈三五背身缓行,也没哪个白痴会上前餵刀,摊作一地羊片。

  迎着“无名之辈”森寒的目光,诸凤琦手里捏着冷汗。

  蝎毒鞭为淬进毒药,并未掺入玄铁,而是请匠人以“骨槽钢”的技法施于绵铁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药液。诸凤琦没听过郸州龙妻观,却也知这厮手里的七尺大刀洵为神物,断凡铁如裁纸,要命的是还是一柄长兵;若平日携带的那条玄铁鞭在身边,或可一斗,此际偏偏……

  “凤爷,你再不让开,要成地上那样了。”

  陈三五越走越快,突然松开左手,跨步愈大,诸凤崎发现他竟能以单手持刀,这膂力只消振臂一挥,以两人此刻的距离,诸凤琦连拿胡彦之威胁都来不及,一霎间连人带鞭分作两月,一合都对不上。正犹豫着要不要撤,蓦听脑后一声暴喝,挟着龙挂般的狂风呼啸,一人飞身而来:“有我在此,休想逞凶!”———云接峰!

  让这个二愣子搅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赢家!诸凤崎忍不住嘴角微扬,用尽全力侧身一让,却非远远遁出沉水古刃的攻击范围,而是扑向一旁的胡彦之!

  前方陈三五愀然色变,挥过刀臂,将近九尺的锋锐刀罡狂扫而来,快到诸凤崎不及扳过人质、挡在身前,赌的是云接峰身为带队领头的无聊坚持,会想尽办法让每个人都活着回去,包括取弩擅离的竞争者———而云接峰并未目睹,那柄刀到底有多锋利。

  (你的通形势掌,架得住那把见鬼的刀么?

  刀罡削来,诸凤崎连眼都不闭,正等云总镖头的热血披面,一声铿响,身畔飙过几缕乌风,飕如箭矢破空,交锋之后,竟是陈三五小退半步,肩头见血,回刀格开了敌势,重新以双手握持,凝然不动。———云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云接峰仍未行经身畔;适才飙过的,是他的兵器。诸凤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总镖头所使,是杆丈二红缨枪!

  (第三十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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