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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四折、行闻祆除,书同谁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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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凤钧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陈弘范,萧谏纸也是。

  按萧谏纸交付的那份自白,迟凤钧重新誊写一份,变造几处关键,交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连夜进京,亲手交给刑部陈弘范陈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党羽,不止六数,几乎就是一份东海平望的恶吏清册,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侥幸逃过了制裁,兀自财禄亨通的漏网之鱼,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卷中举证历历,这些人或在妖刀案发现场附近,或与被害人有牵连,或因妖刀之乱而受益,丝丝入扣,是摊在当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

  萧谏纸在运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脱身计。

  己方阵营五位成员,在所有行动的各个环节里,都有无缝接轨的代罪替身,而这些“替身”所行之恶,及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牵连,恰为“姑射”所谋,提供了一个完整合理的想像蓝图。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峡猿”,则以洪泽津啸扬堡满门被害的“虎剑鹰刀”何负嵎代之,若有刑断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动平安符一方的墙角。

  以卷中排布缜密,能上下其手处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古木鸢换成萧谏纸后,几乎没什么需要大段删改的地方,换掉人名地名即可。迟凤钧索性再添上岳宸风,公仇私怨一并讨还,十分解气。

  而琉璃佛子事迹败露,早被先生视为弃子,拉他下水,没准能将央土任家和狐异门也牵扯进来。于是迟凤钧大笔一挥,将这两名姑射首脑又改了回去,模仿的自是萧谏纸的笔迹。

  堂堂东海经略使,封疆一品大员,岂擅百家字小道?但对抱负俱成泡影,沦为官场笑柄,连维持门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声的空头闲官,多的是时间兼通杂学。他学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这份案卷做为萧老台丞的亲笔供状,以抚司大人的名义被送到陈弘范手里。

  多年来,陈弘范始终与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鱼雁往返,那些在琼林宴上巴结迟凤钧的人早已离弃,甚至拿他当笑谈,陈弘范仍是少数迟大人能以书信倾吐其不遂的友人。

  这回迟凤钧没给他捎上只字片语——为防心腹被截,这点警觉是最起码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刑部掌握话语权,能以这份供状为迟凤钧脱罪。一旦皇上下令将迟凤钧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陈弘范另缮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论,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案卷的存在?于此事上中书大人并无其他耳目,他就是中书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岂有昭灼?

  “下官不——”仅犹豫一瞬,他对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书桌,从稍嫌紊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双手呈交。“恩相请看。”

  欺瞒什么的,还有机会解释;把任逐桑当傻瓜,毋宁最令其难以忍受。陈弘范一直是以这样的明慧与果断受到赏识。

  任逐桑没什么火气,接过细读一遍,每个稍事停顿的地方都是与陈弘范的缮本相异处,但也没真停下来过。传说中的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陈弘范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中书大人甚至没心思掩饰,未如过往那般低调自制,可见事态严重。

  “是萧老台丞的亲笔?”将看散的纸头重新摞好,压上写有名单的那一张,任逐桑轻抚墨字,悠然抬头。

  “禀恩相,此乃伪作,并非真迹。”陈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张仔细摊平的楮皮纸,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却不及那银钩铁划似的瘦硬字体,遒健劲锐,直欲破纸伤人,难以持握。行文布局与前一份乍看极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异。

  任逐桑不禁点头。“果然是伪作。”

  “是。”陈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没敢迳呈恩相,便为此故。”

  萧谏纸亲笔所写,是原初那份供状的恶吏清单,此外更无其他。阿挛姑娘不识字,不懂写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细叠好后装进香囊,缝入贴身小衣的夹层,落脚梧桐照井的头一晚,才取出交给陈弘范。

  陈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陆续听闻东海诸乱,都没联想到一块,直到迟凤钧送来案卷,名册的意义才骤尔浮现。

  就像托付阿挛一样,这份名单的使用权,萧谏纸完全交由陈弘范自己决定。

  陈弘范已经过了会为这点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纪。他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试抡元是他梦寐以求,但他从没想过被点上状元会是这么样的痛苦。身为一县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读书种子,陈弘范习惯了挺直脊梁;士子首重,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岂能任人指指点点,轻侮耻笑?

  设于皇家林苑的琼林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地狱。

  每双迎面投来的目光,都像在冲他大吼:“假状元!”榜眼探花羞与同列,人人都与他含笑拱手,却连“恭喜”二字都说不出,遑论交谈。陈弘范始终低头,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佛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专劈他这种闲晃捡着肉骨头的街狗。

  “为何赶考?”

  “……啊?”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凑到迟凤钧那厢,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这桌设在入口转角的逼仄边上,人少菜多,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萧谏纸以目光示意,让搁在凳上,看来是临走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陈弘范忽感悲凉,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眼眶湿热。

  老人又问一次,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

  “回……回台丞,读书是为经世济民——”

  “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萧谏纸冷笑:“我问的是赶考。”

  陈弘范会过意来。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读书只能做学问,混得不行就替人写写春联状纸。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

  “为……为做官。”他红着脸嚅嗫道。

  萧谏纸点了点头。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老人翻起两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酒过来。萧谏纸满满斟了两碗,动作慢而审慎,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

  陈弘范呆呆瞧着,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现下已经是了。”萧谏纸举碗,冲他碗缘一碰,仰头饮尽,倒转以示,才抱着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琼林苑,背影孤绝,无人同列。

  “……好自为之。”

  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惹得犬吠频频,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理会,尽吐胸中积郁。

  在陈弘范心中,始终抱着这个“做好官”的念头,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不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罚相称,有时正义可以来得迟一些,但不会永远盼不到。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陈弘范既猜不了,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挛姑娘后,东海陆续传来消息:慕容柔押了迟凤钧,萧谏纸据说是姑射一党,灭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数月间,两位故人俱入风暴,眼看是个你死我活的局。

  但迟凤钧的案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最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

  镇东将军虽予人“眼底难容颗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却意外地谨慎,平日里欺压抚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举几已等同论罪,也说明了迟凤钧欲嫁祸萧谏纸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陈弘范将二者列上,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尚书大人深谙此道。

  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会成为定本。真正的意义,在于主导朝廷查案、乃至大审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无意追究他隐瞒伪本一事,徐徐开口:

  “僧果昧留下。闯出忒大祸事,还闹出人命,不能循名责实,难以善了,这都没算流民围山的荒唐事。现场多少平望闻人,全是目证,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异,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偶有传言,只是佛子势盛,谁敢计较?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来的秘辛,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不下于钱财权势。

  “梁子同没胆子作乱,‘下鸿鹄’改列迟凤钧,我以为更合理。”

  陈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称是,心底忍不住叹息。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调查,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下鸿鹄”处,“古木鸢”要写何人,再问就笨了。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却更令他惊心动魄。

  “……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下鸿鹄’一条须再增列几个名字,分别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独孤天威,太医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总管横疏影。”

  “独……您是指昭信侯?”

  “连闾阳侯、井芗县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面上出现,任逐桑轻抚着纸页,口吻一派轻松。“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应不知情。不稍微给点压力,侯爷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这种事……能拿来敲山震虎么?这说的可是谋反啊!

  话虽如此,陈弘范不敢违拗,取来笔砚,于“下鸿鹄”侧补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点了点头。“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谋,未免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另外在论法大会上,南镇蒲宝煽动流民,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这毋宁也是记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觉如何震撼,岂料中书大人续道:

  “……你以调查蒲宝为名,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沿东海街道,北上查一个人的下落。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并鹰书虎符等权限,发现段慧奴一行踪迹,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押解上京。届时,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峄阳国呈交文书,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此际自不在国境内,一如过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藉口。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欲赶在她离境之前,扣下这名搅乱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

  陈弘范忽觉得,姑射之乱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当他陈弘范还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掉多少无辜脑袋时,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远,欲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

  彷佛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从容,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

  “像这样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开几面,替两人各斟一杯。陈弘范吃惊太甚,不及接手代劳,还让恩相举杯劝饮,直到“骨碌”一声茶水入喉才省起,差点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并无交情,按说他该防我最多,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他也没说。除开案卷,别的一个字也没有。”任逐桑欲替他抚背,陈弘范坚不肯受,咳得像尾熟虾,眼角迸泪。中书大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像说给自己听。可能真觉此事太怪了罢?“那份案卷不如你这份详细,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条理清晰,所论甚杂,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正因如此,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益发瞠目结舌。

  迟凤钧、萧谏纸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他们的案卷清册肯定动过手脚,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真有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信中书大人?

  “整份案卷是带不来啦,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叠纸头,平摊在几上;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以及萧谏纸亲笔的一页清册,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

  名单,正是案卷之首要。永远都是名单。

  粗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摺纸之用,说不定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

  如有预言之术,第三份名单可说是另外两份的加总提炼,没列上的全是萧谏纸那份里的贪官污吏,是连陈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来凑数、顺便除暴安良,做点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开迟凤钧所陈,名单上还多了四条名字,陈弘范不但全都听过,说句“如雷贯耳”怕也不算过份。

  首先是“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秋水邸报》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中不乏嗜读者,陈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宫损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写着“历见于妖刀案发处:流影城、啸扬堡;或与岳宸风有关。疑甚”,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被写在这里。南宫损的死讯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纸质墨色推断,这名单绝对是写于此事前。

  再来是“数圣”逄宫,四极明府的机巧奇器是最顶级的炫富之物,所知者众,其下则备注“莲台”二字。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驰名天下的“岐圣”伊黄梁。陈弘范甚至有幸见过他本人,虽是在豪宴中远远望见,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让主人为神医引见。

  陈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盖因此处的字特别小还特别多,大抵是说在流民身上验出的药性,与伊黄梁使用过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医程虎翼疑有解救过类似药症的记录,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证,须得深入调查云云。

  最后一人,教陈弘范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较之下,似乎怀疑昭信侯、镇南将军和段慧奴,都不算太过鲁莽,只能说是清粥小菜,颇见克制。

  殷横野。“隐圣”殷横野。

  拒绝了三帝征召、主持过“凌云论战”,以德行学问为天下人景仰,堪称儒门最后宗望的殷横野,居然被列入阴谋作乱的姑射贼党……案卷公布之日,岂非举世皆哗!

  撰写者亦知风险,以小字批注:“无据。三圣俱在,何人唤得?”旁边则写上“不使一人”四个大字,加重似的画了两划予以标示,再一记回马枪般的箭头连回“无据”二字,以朱笔圈起,干透的朱砂色泽如涸血,望之悚然。

  这种圈着改着突然抽风、差点一笔飞出纸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陈弘范在御史台的案卷里见过。之所以记得,盖因那是份陈词,是被调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书状,写着写着突然骂人也就罢了,还用朱笔圈圈点点,约莫是回头检查之际习惯使然,竟不觉有什么不妥,委实好笑。

  忒有趣的案卷,陈弘范却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不记得内容了,只对拘谨的簪楷、狂放的圈点和“在陈词里骂人”有印象。是因为案子太惨么?有可能。

  不对。不是这样。

  没提起过,是因为提了会有麻烦,那不是能拿来当作谈资的对象。上一个对此人慢侮轻蔑的,在案卷中结局甚惨,哪怕他在陈词之上画了只乌龟,凡阅卷者都明白此处不应笑。

  他终于想起署名,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栖凤馆里的大红人。

  天仙般的美貌虽说难得,但背后招人闲话乃至忌恨的美人难道还少了?毅成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温柔贤淑,端庄娴雅,无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不见丝毫跋扈,难怪得娘娘欢心,每日早晚都唤来说话解闷什么的。

  大伙儿都说,正因为这样的品貌,才能与娘娘亲近。鸡凤不同群嘛,能与凤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鹤、彩雉等异禽了,总之不是凡鸟。

  但贴身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来还有另一个原因:照顾被下药污辱后发疯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据说是种极厉害的淫药,醒着的时候只想要男人,其状甚惨,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让寻常的大夫来照拂,一时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脉,所传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但此法治标不治本,荷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长睡不醒,只消醒来又闹,就得请毅成伯夫人来一趟。

  如此几日,毅成伯夫人不避淫毒沾秽,自请与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别说娘娘感动落泪,拉着她的手久不能语,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直将她当成了生佛菩萨,原本还有些在私下里闲言闲语的,此后全都闭上了嘴,非但不说,还不让别人说。

  明栈雪当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萨,也没有当菩萨的兴致,但在确定鬼先生永远都没法再作乱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烦,大大违背明姑娘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标,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过猥琐;况且冷鑪谷那夜委实惊心动魄,虽不肯承认,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总觉以他目前行事,将来还要在鬼先生处吃亏。

  既留下来,总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边现成的表现机会,不好好把握未免可惜。

  耿照说荷甄所中淫毒,与妖刀赤眼的“牵肠丝”是一路,明栈雪当初在夺刀时曾浅中过一回,靠耿照的阳精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遗诸物之中,有类似解药的丹剂,已让荷甄服过;明栈雪也曾引来侍卫等诸多不知情的青壮男子,稍稍令荷甄脱出其他宫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终无助于恢复神智,推测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无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淫药为何人所制,他是自“巫峡猿”手中所得。以“游增十六狱苦”的恐怖折磨,料想无虚。

  明栈雪本不在乎小宫女死活,既无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断几处经脉,让她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来好照拂,二来不必再受淫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时突然来瞧,这等手法须瞒不过他,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怕又要生出裂痕,故迟未下手。

  某日在馆廊闲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绕,算算时间,荷甄丫头差不多该醒来发疯了,信步踱回,才见几位娘娘的贴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听见是她,隔门唤入。只见房内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缘的皇后阿妍外,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锦衣老者,背对房门,正为荷甄施针。

  桌顶的销金兽炉香烟袅袅,粗粗一嗅,烧的都是些宁神药料,仓促间难以辨出掺有迷香否,明栈雪索性闭息,袅袅福了半幅:“小童叩见娘娘,娘娘安好。”声音无一丝异状,再也自然不过。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唤她。“不必拘礼。泪娘来,我给你介绍一名大国手。”拍拍身畔,竟是邀她并肩而坐。

  明栈雪自称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连起来恰是“吴明氏”,阿妍初次发觉时忍不住噗哧一声,趁机问了“吴明氏”的闺名,想是真的欢喜她,喊着也亲近。明栈雪这个万儿如今在东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毕竟以天罗香几十条人命书就,江洋巨寇都未必有这手笔,急中生智,自称泪娘。

  泪字市井百姓往往简写为“泪”,拆成水目两边,恰与耿照的“耿”字相对:水对火,耳对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她娴雅温柔,又容易臊红粉颊,真个是楚楚可怜,与这个“泪”字十分般配,私下都这么唤她。

  明栈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两人腿股微贴,雪肤匀肌隔裙偎熨,既感亲密,又不失尊卑礼数,此即为毅成伯夫人受宠之故。

  锦衣老者的头发斑灰,说不出疏浓粗细,专注的侧面略显憔悴,却无甚特征,只觉鼻梁挺直,或许年轻时真是好看,如果不是尽将锋锐磨去的话。人要是剉圆到再无一丝边角,难免黯淡无光,此人约莫如是。

  明栈雪发现不对,是从微一敛低视线之后,忽想不起这人的长相开始。

  她不知世上有无这样的武功或术法,但这般自然而然地淡出记忆,本身就极不自然。明栈雪只记起了他的衣着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这样,都可以说是这位娘娘口中的“大国手”。

  况且以国手论,他的针法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处。

  但明栈雪连这份平平无奇都忍不住怀疑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女人的直觉罢?

  “这位叶隐叶老师为我看诊多年,为了救治荷甄,从平望星夜兼程赶来——”明栈雪没看她这么欢喜过,彷佛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刚想着,蓦听阿妍笑道:“……方才服药后淫毒已解,待用过几轮针,荷甄便能醒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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