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盘膝而坐于对面,长袍蔓席,娴静典雅,宛若静静盛开的栀子与雪莲。
但我却无心观赏,只因案几上的弈棋局势已经万分凶险,隐隐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手捏着一颗黑色棋子,冥思苦想,不自觉地就将之放入齿间轻轻嗫咬。
“霄儿,别咬。”天籁仙音惊醒了我,讪讪地将棋子握回手里,眼见棋局已然回天乏力,我干脆投子,竖起降旗,喟然叹道:“娘亲,孩儿输了。”
“勿需气馁,霄儿于弈棋一道的进境已是神速了。”娘亲微笑颔首,眼光独到地剖析,“落子有的放矢、工于心计,尤其是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挽回不少颓势。”
“娘亲过奖了。”我口里谦虚,但实则坦然受之,将黑子捡入棋笥。
经过一场生死大劫,我发现自己于弈棋一道的理解增进了许多,以前是走一步看一步,现下能做到走一步看两三步,棋势坚忍不拔,往往先舍后得,顽强稳住局面。
不过面对心窍玲珑的娘亲,还是棋差数招——这局仍是输了约五十目。
我们母子二人将棋子各自收捡,摆好座子,再次对弈。
我揉了揉太阳穴,方才的弈棋过于惊险,不啻于一场武道交锋,心神消耗不小,此时已无那般绝佳的状态,落子愈发随意。
棋局伊始,我仓促摆下一子,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娘亲,孩儿还从未问过,你和范从阳到底是何境界?能否告知孩儿?”葳蕤谷中娘亲授艺时,只讲解过如何练体练气,于武道境界并未多提,许多常识还是沈师叔告知我的,只是关于绝世高手一节,他也知之不详。
“此节娘以前不说,是怕霄儿自暴自弃,现下已不妨事,给霄儿讲讲也好。”娘亲似乎察觉到我心神不足以支持上局那般烈度的对弈,也留了几分力,一边挽袖落子,一边启唇解惑,“喻离微遗卷之事霄儿已知,娘不再赘述。此人不光于武道造诣惊世骇俗,对于境界的探索也是发前人所未有。
他将世上一切武功,分为两部,即内功和外功。其中外功练体,内功练气;体魄为元炁之根源,元炁为体魄之哺益——如此一来,天下武学豁然开朗,练就强盛体魄,体魄源源不断产生气机,以供元炁凝练,二者相辅相成,这是一条公认的通途。
此外,他还于遗卷中阐述了武道的至高境界,那就是内外两部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只是他也未能指明如何踏足此境——莫说自他遗卷问世以来,便是自青龙王朝开着史书至今,身登极境之人也是寥寥无几,故此武林中人以为传说,同时也视若不存,故此众人对此章节并不重视。”
听到此处,我忍不住出言:“娘亲便是臻至此极境之人?”
“不错。”娘亲淡然颔首,大方承认。
“可是……娘亲和范从阳并无强横外功啊?”虽说道家功法神异特殊,但总也不能丝毫不接触武学就登堂入室、一蹴而就吧?
娘亲娇姿风韵、傲乳丰臀,范从阳更是年过半百,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全无体魄强悍的样子,不似曾经修习外功,而这也是沈婉君不愿练武的原因。
“那是因为娘与范从阳走的并非由外及内的路子。”娘亲轻轻一笑,却是卖了个关子。
“这又是如何区分的呢?”我抓耳挠腮,有些迫不及待,只因其中缘由定然事关重大,凡属练武之人难免不被挑起兴趣。
娘亲又落一子,娓娓道来:“此事只有身登极境之人可以领会。欲达此境,止有二法,其一是由外及内,其二是由内及外,为了方便理解,娘将前者称为逆练,后者称为正练。逆练霄儿自然知道,即是寻常武功的进境顺序,无需赘言;而正练与之截然相反,乃是先行领悟凝练先天之息之法门,再以之产生元炁、反哺躯体,道家功法概莫如是。”
“先天之息又是什么啊?”没想到此前听过的先天之息又蹦出来,我霎时明了此乃重中之重,穷追不舍。
“霄儿不急,娘正要说呢。”娘亲温柔一笑,安抚了躁动的我,“先天之息,莫以之有,莫道其无。婴儿尚怀于母体中时,勿需呼吸吐纳也能成长发育,凭的就是一口先天之息。而武者欲达极境,正需要凝练出先天之息来,因此又可以将武者划分为两个大境界:先天和后天。”
“那先天与后天有何区别呢?”我似乎触摸到了武学极境的真相。
“后天武者所倚仗的乃是自身的体魄与元炁,而先天高手则可与天地同力,神觉百倍于常人,又因循所领悟的武功心法不同,各有神异——先天之息,可以类比为天地的元炁,故而先天武者可以勾动异象,为常人所不能为。”
先天境界还能与天地同力,这不禁让我悠然神往,但又很快知道是不自量力,苦笑道:“娘亲,先天之境,孩儿恐怕是此生无望了。”
谁知娘亲捂嘴轻笑:“凭霄儿的资质,以前自是望尘莫及,现在嘛,倒是有一线希望了。”
“啊,真的吗?”饶是我经过了生死大劫,此时也心情激动。
“当然是真的,娘几时骗过霄儿?”我一撇嘴,心里嘀咕,骗是没骗过,但就是不肯明说。
娘亲见我模样,妙目微眯,玉手一扬,轻轻敲在我的脑门上:“好呀,在心里编排娘是不是?”
虽然一点也不疼,但我还是捂住额头,佯装抗议:“娘亲,孩儿只是想想,你这是酷吏行径!”
娘亲娇哼道:“想想也不行。”面对这般古灵精怪的娘亲,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收去伪态,作揖恳求道:“娘亲,孩儿知错了,还请原囿则个,顺便告诉孩儿希望从何而来?”
“霄儿既然知错了,娘就不追究了。”娘亲满意地哼了两声,这才正色道,“正练先天,所需要的是极高的、妖孽般的悟性,直指武学本源、领悟先天之息,并非人人可成;逆练则不同,按部就班,由外及内,待到元炁体魄浑然无缺,只需临门一脚,领悟先天之息,就可成功——仅以此论,举凡天下武者皆有机会。霄儿从前功体不全、深陷瓶颈,内功难达巅峰,自然无望;现下既有了圣心祭练之法,永劫无终又是进境极快的武学,到得炁魄一体之境,即可领悟先天,希望便从此来。”
“啊,娘亲,这不说了等于没说吗?若是这么好领悟,早就遍地先天高手了。”我满脸苦涩,只当是娘亲安慰与作弄。
“娘既然说了这话,自然有把握,届时自有办法让霄儿接触到先天之息。”娘亲却是微笑不已,螓首轻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接触先天之息?难道娘亲是打算阴阳相济时渡来体内?
我心中一跳,气血翻涌,有些口干舌燥,艰涩说道:“娘亲,难不成……”
娘亲一看便知我心里想的什么,耳根微微绯红,娇啐道:“霄儿又不老实了——不过你可想错了,娘的先天之息,旁人领悟不了;唯有最纯粹的先天之息,才有此效。”
“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才明白过来,敛去心中的绮念,但继续追问何处有纯粹的先天之息,娘亲却微笑摇头,不肯直说,我自知束手无策,也没有刨根问底。
唉,我拥有一个天资绝顶的仙子娘亲,连道家功法都能领悟,自己却是资质平平,连个剑都练不明白,想来也是滋味难明。
诶,等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琢磨了一会儿,奇怪地看向娘亲:“娘亲不是佛门的佛子吗?怎么领悟的却是道家的心法?”
娘亲微微一笑:“不错,娘确是佛子不假。但霄儿可知,佛门是怎么传入九州的?”
“孩儿不知。”此节我真是一无所知,葳蕤谷中十余年,娘亲很少提及佛门。
娘亲将一枚白子攥在手心,玉臂撑在案几,诉说由来:“朱雀王朝以前,九州仅有关于佛教的零碎记载,皆是由前往域外行商之人带回来的。直至朱雀朝的明帝在位期间,一位道号徵微的游方道士远行西域,跋山涉水,历时二十余载,从域外带回了数以几十记的佛像经卷,骑白马载抵陪都沐阳——亦即如今的京州首府昊泽郡沐恩城——后经译释,佛法才流传九州,信徒为了纪念,便在当年译经处捐建白马寺,遂尊后者为天下佛门发源圣地。”
我恍然大悟:“既然是徵微道长带回的佛经,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其中掺杂了道家教义,甚至全部出自他手也未可知。”
娘亲轻笑摇头:“倒也没那么危言耸听,白马驮经约两百年后,九州佛门的玄奘法师,身负大毅力,效仿徵微道长西行取经,亲自抵达了天竺,确认此事并非虚构。但天竺佛教支派繁多,相互之间释解不合、圣战连连,经文各有范本、各执己见,玄奘法师无法溯本追源,当年传入九州经卷到底取自哪一支流也就无法考证。于是他只能精心甄别、细究严考,取回了近百部佛经,再使九州佛学经义昌盛繁荣,不过这是后话了。”
听了娘亲的话,我已然明白过来,徵微传经确有其事,也确实在佛经中化入了道家思想,可惜源头乱象纷呈,无法对照、难以剔除,经过数百年后早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而娘亲正是从中悟出了玄妙功法“太阴遗世篇”.藏叶于林,却教天下佛徒束手无策,徵微道长真是一个妙人。
不过我还未感叹太久,回神正欲落子,惊觉已是满盘皆输之势,这一回的惨败,怕不是比一百五十目还多上十数。
我欲哭无泪:“娘亲,我们不是在谈话吗?怎么下这般狠手?”
娘亲捂嘴一笑,妙目横波,恍若千万朵雪梨花盛开,露出了洁白的贝齿,无辜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