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串问话开头还是气势十足的质问,问到最后一句,却禁不住漏出了满心担忧,崔冰把碧痕回鞘,咣当一下丢在桌上,也不等南宫星回答,便道:“这么贵重的宝剑,我可要不起,你……你拿去赶紧还给碧姑娘,说不定……人家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南宫星看她星眸微润忧心忡忡的样子,心中一暖,握着她的小手拉她一起坐下,柔声道:“你放心,这把剑不是我偷回来的。你想当天下第一女飞贼,也不能看谁都妙手空空不是。再者说,碧姑娘这么高的功夫,她不点头,我拿的到这把宝剑么?”
崔冰鼻头都有些发红,狐疑的侧目看他一眼,疑道:“那她的剑怎么会在你这儿?这把剑都成了她的标志,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给了你。你……你还把它许给我当报酬。”
南宫星笑道:“既然你也知道,她有个这么显眼的标志,那她恰好不打算再那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不想再带着这么个累赘。”
他轻轻抚着她的手背,道:“不管怎么贵重的东西,既是死物,便总有个价码,碧姑娘不再需要这个累赘,又恰好需要一大笔盘缠,我这人别的不多,只有银子是扔也扔不完,看这把剑说不定对我有用,就买下咯。银货两讫,童叟无欺。”
显然对这说辞半信半疑,崔冰皱眉道:“你这人嘴里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花了大笔银子买了碧痕,拿来给我让我装成碧姑娘,那你怎么不叫碧姑娘本人来帮你的忙?她武功那么厉害,说不定连这儿的案子也一早破了。”
南宫星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抬手在她俏挺鼻梁上刮了一下,学着她的口气道:“你这人脑袋不知道是聪明还是笨,碧姑娘连碧痕都卖给了我,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要办,哪来的空闲和我一道来参加个与她毫无干系的婚礼。”
崔冰哼了一声,依旧是将信将疑,嘟囔道:“你倒是真大方,就为这么点小事,就给我当了报酬。”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突的扭身过来,瞪着他道,“你、你是不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要赖帐?”
“赖账?”
“你许给我的报酬高的不合常理,这种情形,分明是要赖帐么!”仿佛找到了最合理的推断,崔冰杏目圆瞪,死盯着南宫星道。
看她红唇微撅娇艳欲滴颇为诱人,南宫星笑嘻嘻的抬手在她嘴上轻吻般点了一下,道:“我这种挥金如土的败家子,遇到喜欢的姑娘,烽火戏诸侯的事也干得出来,何况只是一把我用不上的剑,就算碧姑娘不卖,哪天你看上了,我也非用尽手段给你弄来不可。千金一笑,我可是觉得非常值得。”
这一大串话里别的她听得似懂非懂,喜欢的姑娘五个字她可是听得分外清楚,双颊一阵火热,登时羞得扭过头去,啐道:“你这人就没个正经时候,又来逗我。也、也不怕你家那位兰姑娘翻了醋坛子。”
南宫星凑近她颈窝深深一嗅,笑道:“奇哉怪也,醋坛子还没翻,怎么闻到了好大酸味。”
崔冰被他热气一呵,禁不住缩了缩脖子,顶着一张大红脸慌忙起身绕去屏风后面坐下,轻喘道:“可别再逗我了,那啰里啰唆的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为此漏了馅,可不能赖我。”
南宫星也知道确实不是亲热的时候,便坐在原处道:“好好好,不赖你,都赖我这小色鬼定力不足,一见你就把持不住。”
崔冰羞得不知如何回应,索性闭口不答,沉默片刻,才犹疑道:“小星,这……这碧痕,你当真会给我?”
知道她自幼便没经历过几件好事,心中多疑实在再正常不过,南宫星也不着恼,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要不信,我明日便找个凿子,往剑柄上给你刻个名字出来,如何?”
崔冰忙道:“不要不要,那、那我先跟你知会一声,这把剑……我将来想要还给碧姑娘。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南宫星道:“随你高兴。这把剑既然许给了你,你如何处置都是你自己的事,不必特意告诉我一声。”
“那怎么行,”崔冰声若蚊鸣,轻轻道,“说不定到了那时……我连人都已是你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也要你点头我才能送人不是。”
她还真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拘谨的要命,南宫星忍住笑意,道:“好,那我提前准了,你的东西,你高兴送谁就送谁。”
他转念一想,问道:“不过我倒是很纳闷,你和那碧姑娘连面也未曾见过,这么一把值钱的宝剑,干嘛一心想着要送还给她?”
崔冰默然不语,片刻后才道:“因为她做了我想做却做不成的事。这把剑在她手里,她才能去杀掉更多的恶人。”
碧姑娘最轰动的事迹,便是手刃了东南三州七十一家青楼主人,放走被逼入火坑的私娼无数,一时间就连乐坊官妓的司主都人人自危,整日如惊弓之鸟。
那自幼就被卖入青楼险些沦落到倚门卖笑的崔冰,会对碧姑娘心生崇敬也是理所当然,再加上她这一路假扮过来,无形之中会生出设身处地之心,即便素昧平生,也会不知不觉亲近许多。
知道她必定已有了心愿,南宫星笑道:“好,那这事就包在我身上,等白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保证带你去见碧姑娘。”
“你……你能带我见她?”
“我既然能买来这把剑,自然就能见得到她。”南宫星道,“和带你去见如意楼的那件事一并办了就是。不过她人往西北去了,以她的武功,可能需要在那边耽搁一阵,算上往返路途,你们见面怎么也要两三个月之后了。”
崔冰从屏风后起身走了出来,满面迷惑的望着他,缓缓问道:“小星……你到底是什么人?”
南宫星笑着走到她身边,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一寸寸凑近她嫣红樱唇。
她并未躲避,只是半垂着眼帘迷蒙的望着他。
他在那唇上心满意足的品尝一番,才附在她耳边,轻笑道:“我不是说过了,我就是个贪花好色的败家子。”
这答案显然让崔冰颇为不满,于是他的肋下被结结实实的拧了一把,不过唇上余香犹在,这点小小代价不值一提。
两人浅浅温存一阵,看时候已经不早,再加上春妮在外面都是第三次叫门,崔冰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他离开。
将思绪从温香软玉中抽出,南宫星一边迈开步子,一边整理着纷乱无章的线头,现下的情形,他知道的恐怕比白家的大部分人还要多些,只是无奈他需要询问的人个个都有嫌疑,即使得了回答也未必可信,真是举步维艰。
实在不行,就只好通过白若兰去与白天武父子认真商谈一下。但他不便表明真实的身份来意,只怕对方也未必肯像白若兰这样傻呵呵的一信到底。
经过外院,峨嵋的女侠这会儿倒是没再守在屋门,把守通路的女弟子也已撤走,看来白天雄认罪终究还是让别庄里的人安心了不少,只是白天武为了保险起见,暂时还未允许贺客们下山离开。
不过既然阴阳透骨钉还未找到,肯冒险下山的人本也没有几个。
与白若兰约好了在她们年轻姑娘的住处碰面,南宫星才走到半路,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前面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席间谈笑之时,他就已把白家那些女儿的姓名模样大致记住,一眼望去,那少女肤色微黑,身形矮小,五官与白天勇有几分神似,相貌只能说平平无奇,是白天勇的女儿白念洁。
这姑娘年纪尚小,武功更是堪堪入门而已,一路跑来,也像寻常女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道:“小星哥哥,兰姐姐叫我来找你,让你……去禁闭室外面跟她回合。她从三伯那里要了个什么手令,说是只等着你了。”
真是急性子,这便等不及了么,南宫星心中苦笑,连忙点了点头,道:“你歇口气赶快回去,我这就去找你姐姐。”
他脚下自然比白念洁要快的多,转眼就已到了禁闭室外,白若兰果然正在这儿等着,唐昕依旧跟在一边,想来是把留在住处的白家千金们甩给了她某位兄长照顾。
白若兰见他过来,立刻转身往里走去,道:“你可算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四大剑奴应该是已见过手令,让在两边,其中一个上去将房门打开。
屋内颇暗,只有一扇透气小窗,不过两条胳膊那般宽窄,连钻过个七八岁的娃娃都有些困难,除了一个马桶放在屋角,里面便再无他物,到真是个适合静心反省的地方。
白天雄被捆的像个粽子一样,盘腿坐在屋角,听见门响,紧闭的双眼也并未打开,整个人好似变做了石头,八风不动。
白若兰看了南宫星一眼,点了点头,上前道:“二伯,是我,兰儿。”看白天雄连睫毛也没颤一下,她又道,“我的好朋友小星,你见过的,他陪我一起去那……那若麟住的小院看了看,我们都觉得,这些事其实并不是你干的,对么?”
白天雄仍旧一动不动,如不是身体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南宫星拍了拍白若兰肩头,走到白天雄身前蹲下,道:“白二爷,石屋里的情形我已看过,若麟兄当晚的确是死里逃生,两根大搜魂针险些就要了他的命,这么多罪名你都认了,为何没招出自己这桩大义灭亲的好事呢?”
白天雄面颊上的肌肉骤然一阵紧绷,但他反而抿紧了嘴巴,一副不会再说一字的样子。
看来这人的确极为顽固,南宫星皱了皱眉,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是与何人做了什么交易,但我必须得说,那人十有八九是在骗你。看那两根大搜魂针,就知道下手之人丝毫没有留情,一心想要白若麟的性命。”
“但白若麟逃到了山里,他究竟还有几分神智,想必凶手也没什么把握,那他要想杀白若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南宫星盯着白天雄的神情,道,“第一条路,自然就是混在搜山的白家弟子之中,或者伺机下手,或者等着将白若麟捉回来之后再另觅机会。可这条路却极不可靠,能不能捉住,捉住之后还有没有机会下手,都不是有十足把握的事。”
“所以要是我来想办法,我就会选第二条路。”他语速又放慢少许,仿佛怕白天雄听不清楚一样道,“想办法让白若麟身边最重要的人陷入困境。他既然能够逃跑,可见一来早早就有人给他锯开了镣铐,二来,他的疯病也多半好转了许多。只要他神智还有一分清楚,就必定会想知道白家的情形,那只要让他的亲人陷入危机之中,被他得到消息之后,岂不是就可以守株待兔?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定他现身之后,就会被四大剑奴等高手直接杀掉,连自己的手都不必再脏。”
白天雄眉毛一抬,霍然睁开双目,盯着南宫星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有了回应。
可他说的却是:“他死,也是他的报应。”
报应二字咬的极重,就像是多年背负的压力都集中在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词上一样。
“这……”南宫星没想到会有此一句,心中连转了数个念头,口中忙道,“就算该他的报应,难道旁人也该陪着枉死么?你一肩扛下所有罪过,让真凶逍遥法外,那些因此而死的人,岂不是死不瞑目?”
白天雄不再开口,连睁开的双眼都缓缓重新闭上。
报应,报应……为何短短半天之间,白天雄就将此前还一口否认的罪名全部认下?
要说报应,无非就是当年因白若麟受害的那七名女子,两名丫头远嫁他乡,纵有怨气也早已无人关心,三名侧室倒有可能在白天英白天武心中留下一笔,但白天雄整日与兄弟相处,不会直至今日才大感愧疚。白思梅死状虽然令人生疑,但从白天雄自白时的发言来看,即便是她死而复生,白天雄也未必会愧疚至此,怕是反而会对当年的事穷追不舍,来还儿子一个清白。
那剩下的岂不是只有……
南宫星眼前一亮,将心一横,突道:“白二爷,你是不是遇到了穆紫裳!”
白天雄周身一震,双目微开,精光四射的看了他一眼,却仍是不肯开口。
不过这反应就已足够,南宫星知道自己的猜测应该是不中亦不远,但就他所知道的一些白家并不知道的事,他还敢更大胆的猜测下去,“你一定并未见到穆紫裳本人,让你不得不信的,只是你能认出的物件,就像那身喜服一样。”
白天雄双目圆睁,终于忍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
这无疑等于承认。
白若兰心中顿时对这位好友有多佩服了七分,她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插不进话,只得大气也不敢出的站在一旁,不住偷偷打量。
南宫星不禁叹道:“白二爷也算是老江湖了,这种小伎俩,也能将你骗到么?信物这种东西,若是需要,我随时可以变出十七八个,还保管不会重样。”
白天雄冷哼一声,道:“你就算变出十七八个,也骗不到我,冒充一个人,可不是弄把剑穿身行头就能做数的。”
这话中已隐隐透着威胁之意,分明是在告诉南宫星,崔冰的武功如何他早就看破。
南宫星略一思量,不见到人而能识别身份除了信物之外,靠的无非是手书字迹之类,“难不成,那位穆姑娘还写了封亲笔书信给你?”
白天雄低下头去,缓缓道:“我已说了太多,你不要再问了。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冯大人到了,我也是这个说法,将我缉拿归案,秋后问斩,我也绝无二话。至于我那逆子,你们肯高抬贵手饶他一命,我感激不尽,你们非要清理门户,我也只能说是替天行道,报应不爽。能保得白家上下平安无事,我死不足惜。”
他替天行道这四字咬的颇为生硬,前后语气,也透着一股远胜过愧疚的悲凉之意,南宫星心中一动,突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去,探手伸入白天雄怀中,口中道:“对不住,晚辈得罪了。”
白天雄勃然大怒,喝道:“你做什么!若兰!还不快来拉开你这朋友!”
白若兰一怔,踌躇着正要上前,却被唐昕一把拉住,扯在原地。
江湖人的外衣中衣乃至亵衣里外,都常会做出许多暗袋,南宫星对此了如指掌,摸索一番,总算从绑的死紧的绳索缝隙中掏出一张白纸。
那张纸显然曾被攥成一团,此时虽叠的四四方方,却仍留着许多折痕。
南宫星对白天雄杀气四溢的眼神视而不见,径自走到门口,借着外面亮光,将纸张展开,飞快的扫视一遍,口中问道:“这的确是穆紫裳的笔迹么?”
白若兰忍不住也凑了过去,探头一起看了一遍,匆匆读罢,当真是心惊胆战,虽只是将当年所受屈辱草草陈述,但字里行间透着深不见底的怨恨,简直字字如血,控诉着满腔愤懑。
白若兰花容失色,惊道:“难道……真的是穆师姐回来了?可……可咱们就算有对不住穆师姐的地方,二伯你也不至于这样吧?难道不能与她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谈么?”
南宫星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那张白纸举高,道:“兰姑娘,这张纸的关键并不在上面写的那些字,而是这里。”
他的手指指着本该是落款的地方,那里并没写着穆紫裳的名字,反而印着一方颇为古朴的四字红章。
“这……这字都是什么啊?什么天……我怎么剩下三个都不认识?”白若兰瞪了半晌,也没认出那四个古怪的汉字写的是什么。
别说是自小习武的女子,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是针线女红先过琴棋书画,能学会简单的日常读写已不容易,哪里认得这种古意盎然的字体。
反倒是唐昕眼光较为锐利,将第二排的头字认了出来,“这好像是个行字。”
跟着两女都是恍然大悟,齐声道:“替天行道!”
南宫星点了点头,肃容道:“恐怕这四个字,才是白二爷骤然变了态度的原因吧。”
白天雄额上已有冷汗涔涔而下,他压低声音,怒道:“快给我拿回来,这东西绝不可给旁人看到,你……你要害的暮剑阁就此覆灭么!”
这语气可以说是极重,白若兰着实被吓了一跳,扭身望着二伯,不解道:“二伯,这……这四个字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白天雄低喝道:“你们这种毛孩懂什么!就此停手,此事和你们无关,不要平白惹祸上身!”
南宫星一声冷笑,抬手将屋门关上,转身走回到白天雄身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淡淡道:“我还道白二爷是对什么人心中有愧才一心求死保全白若麟一条性命,倒没想到,原来竟牵扯上了天道。先不说是不是穆紫裳,写这封信的人,倒还真是找了个好厉害的靠山呐。”
他这话说罢,白若兰仍是似懂非懂,唐昕的脸上却霎时变了颜色,颤声道:“小星,你说的……难道是当年的那个天道?他们……他们重出江湖的传言,难道竟是真的?”
距今约莫五十年前的时候,武林正派最大的对手神龙道在一场惨烈血战中落败,毕其功于一役的正道同盟一口气将其逐往西北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被盘踞关口近百年的万凰宫隔绝于外不得复归。
那一战前,正派盟主慕容悲以替天行道的暗记将已成一盘散沙的武林门派中的关键人物秘密联合起来,自称天道,成为一支隐藏在所有门派之下的暗流,据传动手之前,就连神龙道中也已发展出天道的成员,里应外合,才会如此顺利的得手。
那便是天道最早的雏形。
那一战之后,名门大派元气大伤,以慕容氏为首的四大世家逐渐接管江湖事务,六大剑派也一跃而起,以少林武当为代表的传统正道领袖在不到十年的光景中迅速没落,虽有天道从中作梗的传言流出,却始终未得证实。
那段短暂的平和无波的光阴里,江湖门派的影响力迅速的扩大,势力所及,公门、商家乃至樵耕渔户,无所不有,民谣中甚至有了“仗剑江湖游,自不觅封侯”的说法。
盛极必衰,武林也自然不能幸免。
不知何时,一批性情古怪的高手悄无声息的集结在一起,开始出手遏止江湖豪杰的多余影响。他们盘踞的地方自称天狼山,那批亦正亦邪的高手,自称狼魂。
由摩擦到冲突,由冲突变为血战。武人本就好斗,矛盾演化为你死我活的局面,本就不可避免。
无奈狼魂高手人数虽少,武功却高深莫测,此后数年之中,始终是这些江湖大派所受损失更多。而狼魂不过折损了三四人而已。
于是天道再一次于暗处活动起来。
短短数年之后,血战天狼山一役突如其来的发生,四大世家六大剑派中的精锐成为了此次的主导,而天狼山的抵抗,却出乎意料的孱弱不堪。
这是天道第二次出现在江湖,恍如流星一闪而过,却带走了天狼山上数十个绝顶高手的游魂。
此后的安宁,一直持续到距今二十多年前的某日。
江湖上不断有名动一方的豪杰莫名殒命,就连四大世家六大剑派也不能幸免,被害者的身份上至一方家主,下至闲云野鹤,共通之处,便是年纪大都已经不小,且与当年的天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次年,亮出獠牙却将身体藏于黑暗之中的狼魂浮出水面,那些年轻人不知从何得到了当年天狼山的武功,以更加隐秘更加团结的势态展开复仇。
同年年底,四大世家中的萧家当主被偷袭而死,其女萧落华以北堂无心之名复组天道,这个原本松散的临时组织,就在她的手上成为了隐隐凌驾于各门各派之上的复杂势力。
直至狼魂中数人身份曝光,正面血战即将来临之前,江湖中已有传言,四大世家六大剑派,皆已成为天道操纵的傀儡。
此即为天道鼎盛之时。
之后,便有了一场持续数年的争斗,武林人士伤亡不计其数,四大世家三家先后遭劫,剩下唐门硕果仅存,六大剑派也皆成了风中残烛,人心惶惶苟延残喘。而在牺牲了如此巨大代价之后,那一代的狼魂明面上的人物也已死伤近半,领袖人物之一,身负蛮夷血统的纳兰暮也在一场决斗中与公门第一高手谭凌山同归于尽。
一些对两方都有所忌惮的旁观者,便在此时蠢蠢欲动。
于是一直试图化解这场江湖劫难的谢清风、谢烟雨兄妹,终于以清风烟雨楼的名义正式插手。
不久之后,萧落华亲手埋葬了北堂无心这个名字,与狼魂当时的领袖风绝尘立下三掌之约,人心惶惶的江湖乱世,总算是暂且告一段落,关于天道几十年来的秘密,也在此后公诸于世。
狼魂隐遁,天道匿踪,许多原本并无出头之日的门派借此良机,抢占成为武林新贵,如暮剑阁这样广收弟子,雄踞一方。
即便是近几年出现了有关如意楼的种种传言,武林大势依旧是欣欣向荣,平和稳定。而从去年年底开始,江湖上突然有了新的流言,称当年萧落华虽打算将天道彻底解散,但那样一个复杂的组织已如成年猛虎,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从下手,断掉的只不过是许多支线之间的联系渠道,让这只猛虎伤了筋络,一时间无法行动罢了。如今天道已有了新的主人,正于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卷土重来。
最新的流言白若兰并不知道,那替天行道的暗记她也没怎么听过,可她好歹也是名门大派之后,再怎么不关心江湖传言,天道狼魂之间的多年纷争她也有所耳闻。
在心里好生消化了一下唐昕的话,她才惊呼道:“难道是当年那个天道?这……这怎么可能?”
南宫星笑道:“江湖中的事,哪有什么不可能。萧落华前辈一言九鼎,不代表剩下的人也会甘心蛰伏,天道恐怕本就并未死透,只是既没了富甲一方的萧家作为后盾,也没了思虑缜密的萧落华作为中枢头脑,不得不沉寂下来罢了。”
他起身望着手上那张纸,淡淡道:“而只要有个既有银子又有头脑的人寻找到合适的机会,天道重新运转起来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白二爷,这其中牵涉的,只怕不光是令郎走火入魔一件事这么简单吧?”
白天雄面颊上的肌肉不住跳动,半晌,才长叹一声,道:“就我所知,天道今年年初就已悄悄来过使者,只是三弟好像什么也没答应,闹得不太愉快。我……我却没想到,穆紫裳……竟然已成了天道中人。我若是不给她个交代,只怕白家上下都难逃一劫。”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茫然,微微摇头道:“你们年纪小,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萧落华其实自己也清楚得很,她一手壮大的天道,到最后根本就已成了一只拼命吞噬江湖门派的怪兽!不然你以为她为何会在隐居遁世之前将天道的秘密公诸于众,不惜害的诸多正道首脑声名狼藉?”
白若兰不解道:“二伯,咱们白家不说武功如何高强,至少在江湖中也算有些人脉,你为何要怕成这样?”
白天雄冷哼一声,抬头道:“你根本不懂,天道的手段一贯是隐密不宣的暗地笼络,你与其对抗的时候,甚至分不清究竟身边有谁会突然捅你一刀。他若要来对付我,那在我身边,立刻就找不到几个可以相信的人。”
他在三人面上扫视一圈,冷冷道:“比如此时此刻,若兰我还可以相信十之八九,而你们两个,一个唐门弟子,一个恰好复姓南宫,说你们就是天道中人,可不是绝无可能。”
“互相猜忌的心思,的确是最合适的武器,”南宫星挺直身子,苦笑道,“我总算明白,你为何不肯开口了。你必定是在怀疑,你另外四位兄弟中,已有人入了天道。”
白天雄咬牙道:“这是我白家的劫数,李秀儿的事多半惹来了如意楼,连新娘子也丢的不声不响,若麟造的孽又惹来了天道,若是没个交代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如意楼的事我无能为力,但天道这边,兴许我们父子的命,总能让穆紫裳她高抬贵手吧。”
该知道的已差不多全都知道,南宫星把那张纸收进自己怀中,走到门边,侧身道:“白二爷,天道若真的在白家下了一番功夫,你难道以为他们只是来为当年屈死的女子替天行道便会罢休么?什么人信得过,等你不再如此慌张的时候,心里自然有数,晚辈不再多费唇舌。这张证据还有些蹊跷之处,抱歉暂且不能还你。告辞。”
白天雄抬头看着他们三人,沉声道:“你非要拿去,我也拦你不住。我只奉劝你们三个小辈一句,对方若没有十足把握可信,天道的信息绝不可随意告知他人。否则若是害了白家一家老小,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南宫星并未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门外已是夕阳垂暮,奇峰突起刺入一片如火云海之中,山林起伏一线恍若镀上一层金箔,壮阔苍穹无边气象,仿佛都聚于日落之处,正是断霞峰景致最美的时刻。
但每一个看到这景致的人也都知道,这壮丽的画卷,不久便会化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夜幕,仅余万点繁星一泓水月,冷冷俯瞰苍生。
南宫星本还有些话想要问问白若兰,但看她心神不宁,加上天色已晚,也就按下不提,只说些闲话帮身边两个姑娘略略调适心绪。
无奈心头骤然多了如意楼与天道两片厚重阴云,再怎么打趣逗闷,白若兰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以她的性子,这些事情瞒着旁人还算容易,可要是见了她的兄长爹爹,只怕立刻便会竹筒倒豆子一样倾诉个底朝天。
回头想想,这种牵涉到暮剑阁安危存亡的要紧事,的确也不该让阁主与继承人都蒙在鼓里,经白若兰之口让他们早做提防,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南宫星知道这种事有他在旁反而不便,不如早些分开,看白若兰的神情,再晚点去找父亲只怕都会憋出病来。
再说他这边也有要紧事要处理,将白若兰唐昕送回住处,匆匆用了顿便饭之后,就找了个借口早早告辞。
他要静下心来仔细研究的,正是那张据称出自穆紫裳手笔的纸。
这趟出门,顺道要办的事大都比较轻松,而恰恰是和这穆紫裳有关的一件根本是毫无头绪,他险些索性跑去询问白天英,现下看来,果然不该操之过急。
这名字竟真的随着尘封往事一道浮了出来。
他拨亮灯火,将纸张铺开,甩开天道印记不管,将穆紫裳写下的笔迹逐字逐句凝神细看,在心中反复推敲琢磨。
果然,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触越读越是清晰,他盯着其中几处极为生硬的笔迹,冥思苦想,试图捉住脑中飘忽不定的那一点光芒。
可作为一篇受害者的血泪控诉,纵然有些文法不太通顺,好像也并不奇怪,更何况这也不是出自什么饱学之士,不过是个满腔怨恨的年轻女子而已。
莫非想偏了方向?南宫星将纸收好,坐到床上闭目打坐,靠着练功时的心澄神明暂且休息一下疲累的思绪。
他最重要的师父教过他,一件事想不出的时候,换个时候再去考虑,说不定便能得到新的收获。
执着一念,反倒会钻进死胡同中。
自从与白若兰在蔽日山中的几日经历之后,他总算放下了心底对武学的排斥,枯燥无味的练功,也被生性好玩的他琢磨出些许乐趣,沉浸于内功周天往复之中,不知不觉就已是夜半中宵。
往常夜深人静,身边女伴心神俱醉沉沉睡去之后,正是他思绪最为活络之时,他抖擞精神,刚掏出那张纸来,还没铺在桌上,却听到门外院中传来一串极轻的脚步声,飞快由远及近。
这会儿能是谁?他微一皱眉,先将纸张叠好收回怀里,屏息静气坐到桌边,力运双掌凝神等待。
来意好坏,光看敲不敲门也能知道个大概。
那人竟真的没有敲门,而是沿着院墙一路溜了个圈,绕到了屋后窗外,跟着梆梆敲了两下窗棂。
听那急促不稳的气息也已猜出是谁,南宫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崔姑娘,你这会儿偷偷摸摸来敲我的窗户做什么?”
不料外面崔冰回应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恐惧,好似微风拂铃微微发颤,小声道:“刚才,有人……在我屋外偷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