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浑源州,东接广灵,西毗应州,南依恒山,桑干河支流浑源川绕城而过,境内丘垄起伏,叠叠绵绵,涧溪沟汊,密如蛛网,为上好养马之所。
秋高气爽,高粱殷红,浑源川两岸草色连天,牛羊满坡,金色阳光洒在一汪汪水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光着脑袋,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犊鼻裈,在一处没膝深的水洼内刷洗着一匹白马。
那匹白马高近九尺,昂举若凤,神骏非常,不时抖甩鬃毛,溅得大汉一身水滴,大汉也不着恼,呵呵傻笑,乐在其中。
远处突然有一骑疾驰而来,人还未到,马上骑士便大呼不已,「全头,不好了,出大事了。」
壮汉浓眉一皱,不满道:「大呼小叫个什么,万一惊了马,老子扒了你的皮。」
骑士是个年轻后生,行到近处滚鞍下马,也不辩解,只顾道:「不好了,东家犯了事,锦衣卫过来查封马场,要将所有马匹带走。」
大汉面色一变,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来人衣领,「此话当真?」
「还能有假,守备大人都跟着来了,他让我传话给你……」。
大汉再不废话,直接跳上了光溜溜的湿滑马背,仅靠两腿控马,一声吹哨,那匹白马便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半截话没说完的后生急得直跺脚,在后面大声喊叫:「千万别回去!!」
*** *** *** ***
方家牧场占地极广,仅圈起的围栏便有十余处,此时便有众多军兵与牧场马夫在七八个披着圆领布甲的锦衣卫呵斥下将一匹匹马儿从马厩中牵出聚集到一处。
「麻守备,在你的地盘上有这么大一摊生意,平日没少落好处吧。」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官校阴阳怪气地对身旁武官说道。
「大人言重,末将向来谨守本职,不敢逾越,国朝马政官牧与民牧并存,并不禁民间私贩马匹,这方家牧场手续齐全,且马匹都是贩往内地,从无有资敌之事。」武官欠身道。
「哼,马匹都卖给白莲教了,还不算资敌?你麻芳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的!」那个锦衣卫吊着眼睛说道。
「末将是个粗人,一时失言,求大人不要怪罪。」武官头顶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这武官名叫麻芳,官居浑源州守备,今日一大早这群锦衣卫耀武扬威地进了官署,领头的千户杨林亮出镇抚司文书,要地方配合立即查封方家牧场。
麻守备看了公文后心中便叫苦不迭,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心拉着这些京城来的锦衣卫接风饮宴争取时间,顺便套套交情,怎料这帮家伙很有些雷厉风行的劲头,直言若敢迟延,按勾结白莲妖人处置,无可奈何下,只好硬着头皮来封马场。
「怪不怪罪的,杨某人可做不得主,自然要将一切如实禀报卫帅丁大人,由他老人家决断。」
看着区区一个千户,却对自己似模似样地打着官腔,麻芳恨得牙直痒痒,却又发作不得,不说天子亲军不易招惹,如今统率锦衣卫的丁寿更是圣眷正隆,朝野皆知,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
「末将对丁帅仰慕已久,杨大人常在面前奔走,还请美言一二。」麻芳悄悄将一张银票塞到了杨林手中。
「好说,好说。」
银子入手,杨林立时换了个态度,让麻芳心中鄙夷不已。
有军士来报,马场内所有马匹已集中一处,正在逐一造册登记。
「不必麻烦了,这差事上面催得急,我直接将马带走,由锦衣卫自行清点就是。」杨林不时看天色,看来也确有急事。
麻芳心中窃喜,这些瘟神走得越早越好,还待假意挽留几句,突见一骑似朵白云般疾速飘来,近人高的围栏一跃而过,周边军士拦之不及,便已到了眼前。
看清来人,麻芳暗暗叫苦,这二愣子到底还是来了。
马上人一跃而下,看着场中种马、牝马、小马驹等各色各类的马儿混在一起,当即便嚷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哪个混蛋驴球球将马都聚在一起的?赶快分开!」
杨林也看直了眼,冷不丁闯进来一个莽汉,先吓了他一跳,再看这小子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湿漉漉的大裤衩子,也不觉丢人,叉着腰开始对着众人吆五喝六,气势十足。
「这……这谁呀这是?」杨林话都说不利索了。
「麻全,不许胡闹,快过来给杨大人行礼。」麻芳呵斥完壮汉,随即向杨林陪笑道:「这人唤麻全,是个马痴,见了马便走不动道,大人别同他一般见识。」
麻全走上前对杨林随手唱个喏,便扯着嗓门嚷道:「这位大人,这些才断奶的马驹子好不容易才训练离了母马,如今把它们又聚在一处,再想分开可就难了。」
杨林见这麻全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面相年纪也不算大,语气却冲得很,隐隐有质问之意,当即来了火气。
「你算干嘛的?这里有你什么事?」
「回大人,我是这马场的马头,负责调养蕃息马匹的。」麻全对拼命向他打眼色的麻芳视而不见,直言相告。
「好啊,这么说你也可能是参与逆谋的,给我拿下。」杨林冲周边随从下令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放了我!」
不管麻全挣扎嘶喊,立即便有人上来将他摁倒在地,扯绳准备上绑。
麻芳连称误会,拉着杨林的手陪笑道:「这麻全只通马理,不晓人情,断不会是白莲妖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他一遭。」
「嗯~」手中又多了一张银票,杨林可以确定这两个姓麻的关系非同一般,保不齐还沾亲带故,可惜差事时间紧,否则他定可以榨出一大笔油水,如果就这么揭过去,又实在觉得可惜。
此时场中聚集了许多马儿,嘶鸣响鼻声嘈杂混乱,麻全那匹白马似乎很不满意同类发出的噪音,焦躁地刨了几下蹄子,突然希律律振鬣长嘶,声音响亮,恍若龙吟,顿时万马皆喑,场中一下安静了下来。
正举棋不定的杨林眼睛猛地一亮,拿定了主意,干笑几声道:「冲麻守备的面子,人我可以放了……」
麻芳千恩万谢,杨林却话锋一转,一指白马,道:「可这马却要充公,一并封存。」
「不行,这马是我的……」麻全强挣着仰头争辩。
「闭嘴,大人放了你一马还不知谢恩。」麻芳冲着麻全叱责一声,随即换上笑脸,「我替他应了,便照大人的意思来。」
杨林对知情识趣的麻芳很是满意,便叫人取了鞍具装备停当,与麻芳客套了两句,再次推辞了他摆酒接风的好意,招呼手下赶着马群准备启程。
「麻守备,告辞了,有机会再见兄弟请你喝酒。」
杨林不咸不淡说了两句废话,翻身上了白马,还没等坐稳,那白马突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一下便将他从马背上折了下去。
纵是地上青草松软,这一下也摔得着实不轻,好半天杨林才捂着碎成八瓣的屁股哼哼唧唧由地上站起,看着白马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一把推开过来问候的麻芳,抽出了腰间雁翎刀。
「好你个畜牲,该摔你杨爷,死去吧。」杨林挥刀便向马首剁去。
眼看一匹良驹就要身首异处,突闻一声虎吼,麻全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大力,挣脱束缚,纵身将杨林扑倒,挥起拳头就是一通猛捶。
「混账,你要造反啊!」
麻芳眼前一黑,险些被眼前场景吓得晕过去,急急忙忙带人将状如疯虎的麻全拉开,扶起了鼻青脸肿的杨林。
「杨大人,您看这……这这……」看着鼻血长流,眼角绽裂的杨林,麻芳也不知说何是好,将身上带的银票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塞进杨林手里,「这点小意思,您海涵……」
「海涵你姥姥,给我做了他。」杨林扯开皱乱不堪的官服,冲手下人喊了一句黑话。
「且慢且慢,众位上差打个商量,万万不要冲动啊。」麻芳转圈打着团揖,拉这个,扯那个,却又哪里拦得住。
「去你娘的。」杨林一脚将麻芳踹了个跟头,毫不客气地骂道:「识相的滚远点,不然老子先把你这狗官砍了。」
「你……」冷不防摔倒在地的麻芳对杨林怒目相向,他也是沙场厮杀才有今时地位,只不过屁股下位置高了,胆子难免就小了,原打算忍气吞声熬过这一关,却被杨林一再折辱,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刀丛剑雨中闯出来的血性汉子。
麻芳这一瞪眼,的确把杨林吓得一激灵,随即眼睛一翻,「怎么,你还想对锦衣卫动刀么,可是想造反?」
想起对方天子亲军的身份,麻芳被怒火烧热的脑子顿时冷静下来,一时犹豫不定。
对方瞻前顾后的模样,杨林看在眼中,心中冷笑,「来呀,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人犯都抓起来。」
「住手!」一声大喝,人群外走进四五名巾帽襕衫的儒生。
「你们是干什么的?敢管锦衣卫的闲事?」杨林蹙着眉头,打量着几个不速之客。
当先的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上下,丰姿俊雅,一表人才,麻芳见了他便是一愣,「汝清,你不在太原应试,怎到这来了?」
「回兄长的话,秋闱应试已毕,小弟待榜之日无聊,便邀约几位同窗共游悬空寺,顺便探望兄长。」年轻儒生恭敬答道。
麻芳暗暗叫苦,这里有一个二愣子还嫌不够,又多出一个书呆子,可真是要了老命。
「既如此,你们且回守备衙门安歇,待这厢事毕再一同详叙。」这位本家兄弟是族中少有的读书苗子,麻芳不想将他牵扯其中,耽误了大好前程。
「慢着,爷的问话一句没答,当锦衣卫是聋子的耳朵么!」杨林已经不打算善了。
「学生大同秀才麻璋,未敢请教尊驾是哪一位?」
原来只是个酸秀才,杨林嗤笑一声,倨傲不答。
「汝清不得无礼,这位是锦衣卫千户杨林杨大人。」麻芳忙将麻璋拉到一旁,低声述说情由,还将锦衣卫公文示与他看。
看这几个秀才听了自己身份后俱都色变,杨林洋洋得意,「识相的都与老子滚开,不然让你等都晓得锦衣卫的厉害。」
一个国字脸的秀才整襟上前施礼,「学生交城解一贯,有一事不解,请教大人。」
「管你一贯还是半吊,有话说,有屁放。」杨林鼻孔朝天,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锦衣卫是不是皇明官军?」解一贯肃穆问道。
「你这秀才读书读傻了吧,锦衣卫是万岁爷的亲军,自然是官军了。」今天遇见的不是愣子就是傻子,杨林也觉得倒霉催的。
「既是官军,这」狗官「一词又从何而来?」解一贯昂然直视。
「这个……」杨林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是一时口误而已。」
「食君之禄,身蒙君恩,如何口误会出此大逆之言?」解一贯颇为愤愤。
「你这酸子找死不成?」杨林恼羞成怒,决心干脆弄出几条人命,反正这账也是记到锦衣卫名下。
「曾唯兄,」麻璋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向解一贯摇摇头,示意他让到一边,随即向杨林躬身施礼,「适才听兄长陈述,方知耽搁了大人公务,还请大人见谅。」
「算了。」眼见耽搁时候越来越久,杨林心中也是焦急,「本官还要赶路,将涉案人马即刻交于我,便既往不咎。」
「那是自然,只是……」麻芳笑容极不自然,犹犹豫豫地看向本家兄弟。
「只是什么?」杨林越来越不耐烦。
「只是这公文中有一处不明,想请教大人。」麻璋接口道。
「公文怎么了?」杨林提防之心顿起,「左一个请教,右一个请教,没完没了,大爷不是你们的教书先生!」
「是关于镇抚司的大印。」麻璋轻声道。
「大印?大印有什么问题?」杨林突然轻松下来,「还能是假的不成?」
「这倒不是,只是这行文墨迹悬在朱砂红印之上,不知何故?」麻璋手指公文用印处,虚心求教。
「这有什么不懂的,这是公文上先用了大印,然后再提笔写的行文,明白了吧!也不知你们这些秀才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杨林犹在念叨,却觉得场中气氛有些不对,见那一干秀才和麻芳看着他的眼神都透着古怪,只有傻大黑粗的麻全和他带来的手下,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
「你们怎么了?说话呀!」杨林骤感心中剧烈不安,忍不住大吼。
解一贯面容肃然,沉声道:「按《大明律》:空文用印者,绞。」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曾引得大明朝四方震动,人头滚滚,朱元璋改行「勘合」验对文书,又立严法重治伪造印绶与滥用公印者,百官士子无不知晓,曾在洪武四案中出过大力的锦衣卫官佐怎会不知情!
杨林惊觉事情败露,大喊一声「动手」,声音还未落地,便给飞来一脚踹翻在地。
「全部拿下,一个也别跑咯。」麻芳踢倒杨林,便冲手下军兵大声下令。
众军轰然领命,杨林手下那几个人适才都夹杂在军士之中颐指气使,此时猝不及防便被摁倒就缚,纵有几个伶俐的反应迅速,也还没跑出牧场就被扑倒,少不得还要挨上一顿胖揍。
强弱悬殊,胜负明显,麻芳下了命令就不再管,大步走到已被上绑的杨林近前,从他身上搜出适才自己送的银票,再回想自己方才低眉顺眼送钱的委屈,越想越气,左右开弓连抽了八个大嘴巴子,边打边骂,「黑心的王八蛋,驴配了的狗杂种,你是哪根葱,也敢让爷爷孝敬你!」
杨林被打得口鼻流血,知晓此时决不能松口,兀自强硬道:「麻芳,你好大胆子,敢打锦衣卫,不怕抄家灭门么!」
「锦衣卫?有敢滥用空印的锦衣卫么?!」险些被冒牌货害得破财的麻芳火冲顶门,抬腿将杨林踢个跟头,提起大脚丫子对准杨林便是一通猛踩,边踩边骂,「打得就是你锦衣卫!告诉你小子,在大同这一亩三分地,就是那丁寿来了,老子也是照打不误。」
这一半天麻芳担惊受怕,憋屈狠了,如今这群人不论真假,有了这空印官文在手,理是占住了,何况周边不是他的亲信手下,便是本家兄弟与故交,也不虞隔墙有耳,是以毫无顾忌。
杨林被打得先是嗷嗷乱叫,随后苦苦求饶,麻芳一概不理,最后眼看被打得奄奄一息了,麻守备才觉得胸口这闷气消解不少。
捶捶发酸的老腰,麻芳直起身来,自嘲道:「久不上沙场,这身肉也懒了,打个人便腰酸背痛,不服老不行喽……」
周遭一片静寂,无人应答,麻芳察觉气氛有异,游目四顾,见部下与麻璋等人神色古怪,眼神直向后方示意。
麻芳转了个身,只见身后整整齐齐列成几队,足有数十人,俱都衣甲鲜明,手按腰刀,眼神冰冷地瞅向自己。
这打扮气度比之杨林那虚张声势的模样不知高出多少,直觉对方来头不小的麻芳嗓子眼发干,心头咚咚乱跳,壮着胆子拱手道:「敢问是哪位大人当面?来此有何贵干?」
队前一个高鼻深目,身着织锦飞鱼服的汉子一直歪头打量着麻芳,此时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道:「锦衣卫山西千户昌佐,奉卫帅丁大人手谕,接手方家牧场。」
噗通,麻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