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府后衙。
随手将公文丢在案头,丁寿揉揉紧皱的眉心,寒声道:「这印不是假的?」
快马赶回的昌佐垂手堂下,恭敬道:「卑职无能,确是看不出伪造的痕迹。」
丁寿知道这种官场油条老于世故,不会把话说死得罪人,连连冷笑,「好啊,连我镇抚司大印都可盗用,白莲教还真是神通广大。」
听出丁寿语气不善,昌佐等人全都不敢接话,低头不语。
「郝凯!」
「属下在。」郝凯出列应声。
「立即传信回京,让钱宁接手南司,一个个过筛子,把这动印的人给我揪出来。」丁寿在案头重捶了一拳,恨恨说道。
郝凯领命退下。
手指无规律地敲打着桌面,丁寿眼光从昌佐、沈彬等人脸上扫过,看得几人心虚低头。
「麻家是什么来路?」
昌佐上前禀道:「麻家祖籍祁山,以善养战马闻名,数代前迁徙至大同右卫,几代开枝散叶,子弟多从军伍,屡有升迁……」
「行伍世家呀,难怪还想打本官。」浑源发生的事昌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具文上报,丁寿气恼有人冒充锦衣卫之余,对麻家那哥几个倒也多了几分兴趣。
「不开眼的东西,敢对大人不敬,属下这便按勾结白莲妖人,图谋不轨的罪名,将麻家这几个一体拿问。」沈彬目露凶光,狠狠说道。
昌佐听闻欲言又止,丁寿一眼瞥到,「老昌,有什么话直接说?」
「禀卫帅,麻家几代卫国戍边,薄有辛劳,且从他们缉拿凶顽一事来看,应与逆案无从关联。」
「昌千户,难道他们言语间对卫帅不敬,便不是罪过了!」沈彬瞠目道。
「这……自然也是。」昌佐也不愿直驳这位东司房百户,只是躬身向丁寿道:「麻芳也为一时口舌之快追悔不已,委托属下献上一匹西域良驹,权作赔罪之礼。」
「一匹马就想把这事结了,哪有那便宜事,何况什么良驹,能抵上我家大人苍龙驹万一么!」沈彬撇着大嘴,满脸不屑。
「当是比不上,不过也颇有可取之处,卫帅一见便知。」昌佐性子温和,并没有过多吹捧麻家那匹宝马。
沈彬还要再言,被丁寿打断,「好了老沈,别得理不饶人了。给大同那边传信,将那干假冒缇骑与牧场涉案之人移送太原,交巡按御史王廷相一一鞫问甄别,勿枉勿纵。」
后一句话是说给昌佐听的,丁寿又嘱咐了一句,「行文大同府让镇军出一队军卒护送,这群白莲妖人太过猖狂,别再出了纰漏。」
*** *** *** ***
「咚咚咚」、「咚咚咚」,丁寿轻叩房门,「戴姑娘?戴姑娘?」
屋内无人应答,丁寿蹙眉,「再不出声,丁某可进去了?」
还是无人出声,丁寿推开客房门扉,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收拾得纤尘不染,床帐内席褥齐整,好似无人睡过。
「嘿,这丫头,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不知礼数。」丁寿掐着腰在房内运气。
「小淫贼,你说谁不知礼数呢?」又甜又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无奈叹了口气,丁寿仰起的脸上已是笑容遍布,「自然是在下不知礼数了,府衙逼仄寒酸,累得姑娘只能梁上休憩,实在失礼。」
一袭青衫的戴若水半坐在屋梁上,修长玉腿微微蜷起,两只葱绿绣鞋随着她的足尖轻轻晃动。
「算你识相,白家姐姐可寻到了?」
「啊?」丁寿颓然摇头,他等到天亮也没见白映葭来寻自己,回身去找半个人影也没见到,那小娘皮连平阳府落脚的几间草堂都未曾回去。
「那你还不去找她,跑来寻我作甚?」戴若水螓首一扭,转向一边。
「不找了,她那身功夫加上我那把削铁如泥的屠龙匕,在江湖上自保有余……」丁寿揉揉发硬的脖颈,「若水姑娘,咱不能下来说话么,我这样好累。」
「本姑娘偏不下去。」戴若水琼鼻微皱,这几日丁寿悉心照顾,她却心情复杂,喜怒无常,只想着如何与丁寿拗着来。
「不下便不下,这样角度挺好。」丁寿将脖子又向一旁侧了侧,眼神直勾勾地向人家姑娘裙下瞧去。
只在室内,戴若水穿着随便,衫裙下并未着长裤儿,如今两腿半屈半伸,半截光莹水白的小腿早已滑出裙边,本来以戴若水不拘小节的性子,这也算不得什么,可丁寿那副标准色狼的神态,瞅得她脸热心慌,浑身不自在。
抻平裙角,将两足都缩进裙内,戴若水冲下面轻啐了一声,凶巴巴地说道:「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淫贼,再看小心你的眼睛。」
可惜这副模样吓不住色胆包天的丁寿,嘿嘿坏笑道:「反正在下已坐实了这个罪名,姑娘又不愿下来,不若借此机会多饱饱眼福。」
「做梦。」戴若水岂会让他如愿,翻身轻飘飘落下,且有意运功压制,裙裾不扬,袜不生尘,让瞪大了眼睛的丁寿好生失望。
戴若水拍拍手掌,乜眼问道:「哎,你那个娇滴滴的同门便这样流落江湖,你放心得下?」
「放不下又如何,」丁寿两手一摊,「你成天要寻魔门晦气,以她那个性子,若在一个屋檐下,怕会三天两头找你动刀子,那我才要操碎了心呢。」
「想吃又怕烦,这可不像你小淫贼的脾性。」戴若水顺嘴嘲讽一句,随后眼珠一转,「诶,要是我和她真动上手,你帮哪个?」
「肯定帮她啊。」丁寿回得干脆痛快。
不等戴若水柳眉竖起,丁寿便忙着解释,「你武功高出她太多,便是加上我也未必是你对手,总不能太欺负人吧。」
戴若水朱红菱唇微微翘起,意味深长道:「我可没有人送的神兵利器助阵,胜败未知哦。」
「吃醋了?」丁寿凑前低声笑道。
「谁吃醋?你以为你是谁?不要脸的小淫贼!」戴若水俏脸一板,扭过身去。
「到了你这般功力,摘叶飞花也可伤人,神兵利器又有何用,送你旁的宝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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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厩之中龙吟虎啸,好不热闹,丁寿的苍龙驹与大同送来的白马隔着老远便针锋相对,引颈长嘶,几名马夫也拉扯不住。
可怜厩中其余马儿被这两匹龙种对抗殃及,四蹄战战,瑟瑟发抖,连个响鼻也不敢打。
「怎么回事?」丁寿过来便见到这么一副乱象。
「禀大人,这两匹马一对眼便暴躁不安,怎么也安抚不下。」负责带马的锦衣卫苦着脸道,「昌千户送来这匹马实在顽劣,已然踢伤两个人了。」
丁寿为难地揉揉鼻子,「本想送姑娘一匹宝马解闷,谁想到……不如改日再换一件礼物吧。」
「古来宝马自有龙性,性子温吞吞的可不是良驹。」
戴若水走上前,不顾劝阻地让人松开缰绳,伸手轻轻梳理马匹鬃毛。
说来也怪,本暴躁不堪的白马在戴若水的轻抚下变得温顺乖巧,甚至曲蹄俯身,方便她的动作。
「奇了怪了,这畜牲竟也是个看脸的。」见手下数人都降服不住的烈马,在戴若水身边如绵羊般温驯,丁寿忍不住吐槽。
「你说什么?」戴若水扭身问道。
「没,没什么,不想若水姑娘还是驯马高手。」丁寿晃着脑袋,东拉西扯。
「那是自然,本姑娘降禽控兽,无所不能。」戴若水自矜一笑,灵巧地翻上马背,马儿扬蹄奋起,她安然若素,谈笑自若。
「这马与姑娘倒是有缘,不如由你取个好名字吧。」丁寿上前也想抚摸马鬃,套套交情,那马却昂首躲开,丝毫不给丁缇帅面子。
看着丁寿吃瘪,戴若水咯咯娇笑,「此马是西域良种,桀骜不羁,通体雪白,就唤作」照夜白「吧。」
照夜白是唐朝西域进贡给玄宗皇帝的名马,与这匹白马外貌秉性倒也有几分相像,丁寿点头,「此马足轻体健,确有」龙池十日飞霹雳「的气势,这礼儿姑娘可还满意?」
「凑合吧。」
戴若水樱唇轻抿,故作随意,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隐藏不住,丁寿看在眼里,还想取笑几句,却恰有手下人来报。
「卫帅,王按院着人护送二位姑娘已至衙前。」
挥手屏退手下,丁寿笑道:「戴姑娘,丁某有客到了,稍后再来陪你。」
「你的女客多得很,不必管我。」戴若水漫不经心地说道。
丁寿告罪一声,随人去了前衙。
戴若水秋波流转,若有所思。
*** *** *** ***
一辆乌篷马车静静停在府衙前。
笑容满面的丁寿迎出大门,不理前后行礼问安的护卫,径直来在车前,一手挑起车帘道:「惊闻芳驾忽至,丁某迎迓来迟,还请二位恕罪。」
帘布挑开,现出皓齿明眸、云鬓花颜的二女,宋巧姣惶恐道:「承蒙大人一路照顾,小女子岂敢言罪。」
「大人再造之恩,未尝报答万一,此言可是要愧杀妾身?」玉堂春看来身体调理得不错,言谈机锋未减。
丁寿哈哈一笑,伸手虚扶,「请。」
虽然车下已放了矮凳,二位弱女子无人搀扶下车却是不易,何况堂堂缇帅纡尊降贵做这丫鬟婆子该干的接引勾当,她二人也不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类煞风景的话。
宋巧姣当日在皇姑寺是被丁寿抱回的丁府,一回生二回熟也想得开了,虽神情扭捏,还是乖乖伸出柔荑,由丁寿搀着下了马车。
玉堂春则面色如常,广袖舒卷,盖在丁二腕上,借着这层阻隔,才伸出柔嫩洁白的纤手,扶着手腕步下车辕。
小娘们,跟二爷来这套,丁寿对这做派嗤之以鼻,嘴上却不多说什么,含笑引二女入内,他才要随后踏上石阶进府,忽然道边一个人影窜了过来。
未等那人近前,身边护卫已纷纷抽刀在手。
来人是个乞丐,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烂衣衫,乱蓬蓬的头发,干瘪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缕又黑又脏的胡子,面对刀丛毫无惧色,抱拳拱手道:「请问可是缇帅丁大人当面?」
「你是哪位?找本官何事?」丁寿挥退从人,向乞丐问道。
「在下丐帮五袋弟子常四脚,接大信分舵丁舵主青蚨令,向足下传一个消息。」乞丐从身上取出一个蜡丸,双手递上。
京里出事了?!丁寿心中一惊,他此番出的是公差,沿途都有锦衣卫的明桩暗线,传递消息快捷安全,何须动用丐帮?
心头忧烦,丁寿也顾不得这乞丐身上出来的东西是否干净,直接捏破蜡丸,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团,展开细看,只有短短一句话,落款却是谭淑贞。
大明这地界也是邪了,这都能扯上关系,看清纸条内容的丁寿松了口气,家中总算无事,谭淑贞虽心急如火,却没动用锦衣卫传递私信,连这短信也只是说清她与苏三的关系,请他照拂一二,并没有强求他做什么。
误打误撞,救的还是自己人,看来这年头还是要多做好事,丁二不由真有点相信了善恶有报的因果之说。
原以为救了兄弟女人,现在看起来成了便宜女儿,那王顺卿岂不是该管自己叫爹,丁二爷不无恶意地开始揣摩。
正当丁寿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守马厩的锦衣卫急急忙忙奔了过来,「大人,戴姑娘骑着您送的马从后门走了……」
*** *** *** ***
夕阳西下,一所孤零零的茶寮立在道旁。
茶室不大,仅用几张竹帘分隔成四五块,此时没什么客人,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照在柜前打盹的茶博士身上。
茶博士年岁已然不小,两鬓霜白,面容忠厚,正享受着身上暖洋洋的日光酣然入梦。
光线突然被阴影挡住,茶博士警觉地张开双眼,待看清来人后,惊惶起身施礼,「属下拜见堂主。」
方面短髭的汉子威严点头,冲身边的赵景隆延臂道:「赵兄请。」
「罗兄请。」只说了三个字,赵景隆便掩唇一阵咳嗽。
茶博士尽力地将一张桌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热情地迎着二人入座。
「堂主,您二位用什么茶,小人这便去准备。」作为白莲教多年暗线,老茶博士晓得教中事知道的越少便可活得越久,对赵景隆身份没有多问一句。
「用我的。」罗堂主取出一个纸包。
茶博士答应一声,便去添柴烧水。
罗姓堂主与赵景隆默默对视,不发一言。
「赵兄,令郎……」罗堂主率先打破沉寂。
「圣教大业,一个儿子算得什么。」赵景隆语气平静,双拳握得青筋暴起,「姓丁的狗官屡坏我教大事,这人绝不能留。」
「赵兄放心,我已传信邵堂主,新仇旧恨自有了断,还是关注眼前事要紧。」
赵景隆不再多言,半晌才道:「那人会来么?」
「应该会。」罗堂主语气不定,心中也是没底。
茶寮中再度静谧,只见茶釜中沸腾蒸起的雾气缭绕。
「茶好了,二位请用。」茶博士专注本业,不敢多听多言。
茶香缠绕鼻端,二人却静坐不动。
「黄山云雾,好久未喝了。」
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赵、罗二人不惊反喜,蓦然起身下拜。
「圣教白莲使者赵景隆、大智分堂罗廷玺拜见救世右使。」
一张竹帘后多出一个青衫背影,仿佛一直坐在那里般,淡淡道:「可否讨杯茶喝?」
茶博士已被来人鬼魅般的出现惊得完全呆住,直到罗廷玺重重咳嗽一声,又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上前斟茶。
低头注水时茶博士发现摆在青瓷茶盏旁的一对手掌白皙修长,忍不住顺着手臂抬眼偷觑,这一看比方才凭空多出一个大活人还要让他惊讶,热水洒出茶盏还不自知。
「小心点。」来人轻声提醒。
「属下失礼,属下告退。」茶博士收摄心神,恭声退下。
「咱们有年头不见了吧?」来人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茶香。
「是,教中兄弟对右使思念不已。」罗廷玺道。
「这些人里怕不包含我那位教主侄儿吧?」
「教主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您老的。」赵景隆接口道。
罗廷玺猛然一扯赵景隆衣袖,赵景隆才省起这位多年不见的教中长者最为忌讳某些字眼,匆忙改口。
「多年不见,右使青春常在,风采依旧,教主定然心安。」
「你这小鬼倒是嘴甜依旧,讨人喜欢。」
五十余岁还被称作「小鬼」的赵景隆笑容尴尬,幸好对方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早说教中尽是些成事不足的废物,我那侄子偏听不住劝,当年留了证据,如今连活口都有了,也没个长进。」
「是属下思虑不周,手尾不清,还请右使施以援手。」罗廷玺道。
「念在你家长辈份上,我替你把人灭了。」来人说道,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随意。
「杨林是杨使者骨血,如今江南还要仰仗杨兄奔走,人还是救下得好。」赵景隆想起自己儿子,心中一痛。
「那多麻烦啊,万一露了相,我还得杀了杨家那小崽子。」来人很不情愿。
「不敢劳烦右使,只请将镇军押解的路线时间告知便可。」罗廷玺急忙道。
「等信儿吧。」茶盏放下,人也恍如幽灵,飘忽不见。
二人这才长身而起,擦擦额头冷汗,只觉比与人生死决斗一场还累。
「老梁,你在这处多久了?」 罗廷玺转对角落里的茶博士道。
「回堂主话,已经八年零七个月了。」茶博士老梁躬身回话。
「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罗廷玺叹息一声。
「为教中大业,属下死而无憾。」
罗廷玺颔首,「那你便去死吧。」
「堂主,属下犯了何错?!」老梁惊恐喊道。
「你没错,只是见了不该见的。」罗廷玺摇首喟叹,隔空挥出一拳。
离了七八步远的老梁胸骨骤然凹陷,一口鲜血喷出,仰面栽倒。
「好一手大光明拳!」赵景隆抚掌轻笑,踢翻茶釜,将店中帘幕扯下投进窜出的火苗上。
不多时,这间孤零零的小店连同它的主人,被一片火海吞噬,湮灭掉了一切痕迹。